Thursday, March 1, 2001

廣州閒話(二之一)

一九四五至四八年間,我在佛山華英念中、小學時,爸爸有一家分店在廣州,在海珠中路。那是一間三層小房子,地舖經商,二、三樓是居住之所。每逢週末或假日,我都到那裡小住。解放後,一九五一年的暑期,我又到那裡住了兩個月。其後在一九五七年初,澳門富商何賢邀請一群香港唱粵曲的到廣州演唱,我魚目混珠,以攝影師的身份跟隊前往。



五七年那次到廣州,最難忘的是看大戲《搜書院》後替紅線女拍照。可能當時我還年輕,但覺得從來沒有遇到一位更迷人的女人。這個女人的聲線之佳,說可繞樑三日是低貶了。



我再訪廣州,是二十二年之後的一九七九年了。是糊里糊塗地坐飛機去的。(阿康也一起去,今天還欠我機票錢。一笑。)下機,見到離別了二十多年的姊姊,劫後餘生,恍若隔世,大家禁不住流下淚來。那次廣州行,有兩件難忘的事。



其一是到佛山華英母校(一九五○年改名佛山第一中學),一別三十多年,夢裡依稀,校園破舊。雖然三十多年前我只是那裡的一個小學生,但七九年的校長竟然記得我的名字。我在華英時該校長可能還未出生,就是出生了還是個小孩子,怎可以記得我?原來我少小時在華英的頑皮破了該校的紀錄,因此成了名。



那次訪華英(一中),問及四十年代的老師,回答是在文革期間,被斗的斗死,自殺的自殺,無一倖免。只是我小六時的一位呂老師,不知所終,也沒有誰記得起這個人。



七九之行,還有另一件難忘的事。那時廣州一貧如洗,晚上烏天黑地,就是有錢也不容易買到飯吃的。好不容易左托右托,在某迎賓館訂得一席菜,請姊姊一家及一些幹部朋友吃晚「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立叔。)宴到中途,我見兩位年青的外甥女在地上拾雞骨。問她們拾來作什麼?答說要拿回家煲湯。



悲從中來,回美後我出盡辦法,把這兩位外甥女弄到美國跟我念大學。那是一九八○年。兩位小姐到了美國,隨地吐骨,有點像荒山野人。更頭痛的是,她倆對英語目不識丁,怎可以讀大學的?張家的基因要感謝上帝,六年之後一位成了藥劑師,另一位拿得電機工程碩士。今天她們是專業人士,自己有了可愛的家。



自八二年回港任職後,我到過廣州五次,大都走馬看花,乏善可陳。最短暫的一次,是大約五個月前,我被邀請到那裡會見王歧山。久聞王副省長是經濟大師,而年多來廣東的經濟大有起色,聽說都是歧山之功,就忍不住要去瞭解一下這個人。中午從港坐汽車,下午抵穗,吃了一點小食,會見英雄,步出大廈,回港去也。這樣,在廣州只勾留了幾個小時。



王副省長的神功——其經濟神功說來話長,且談其它的——是能細說多項關於我的軼事,對錯參半。最奇怪的大錯,是他聽到我每次會談或演講之後,一言不發就立刻離去。把我說得那樣神龍見首不見尾,雖然不對,卻會使人覺得我是個怪人,飄忽無常,非五常也。



聽說王歧山因為在廣東辦得好,快要陞官(不一定發財)到北京去。雖是傳言,卻也可信。「可信」是因為這些年來,凡是做得特別好的幹部,往往被調到北京去。我認為這樣做有點糊塗,也有點不幸。既然做得好,調之作甚?要獎賞王歧山,大可加薪十倍。陞官是政治上的認可,除非王歧山能升至全國的經濟大師,否則單管廣東經濟為上也。



能夠有空餘時間去體會一下廣州的實際生活情況,還是最近新春假日期間的廣州之行。是年初一(一月二十四日)去的,初四返港。天氣並不可人:先是雨,後是寒。



直通火車只需一小時三十二分鐘,晚上六時十七分抵達。廣州東的新火車站大而無當,要找約好了的接車朋友並不容易。訂好了白天鵝賓館,但朋友說那裡晚上燒煙花,要封路,所以先吃晚飯。飯後八時,駕車本來只兩分鐘的路程,但轉來轉去轉了兩個多小時。原來廣州燒的是慢煙花。相比之下,香港燒的是快煙花:十多枚一起放,滿天星斗,二、三十分鐘就燒完了。廣州是慢慢來,放三幾枚,停一下,又放三幾枚……



不是要替他們作宣傳,但白天鵝賓館的管理值得一讚。房間清潔,而服務的員工很有禮貌。難得的(而我認為是多此一舉的)是每層樓都有一位女侍應站在電梯門前,笑容可掬,款待賓客,晝夜不分。我問其中一位每更要站多久,答說八個小時。「不很累嗎?」「站慣了。」雖然這是廉價勞力才能得到的服務,但知道每位小姐每天要站八個小時,心裡不舒服。應該不多管閒事的。



第一天的晚上無所事事,到白天鵝的酒吧聽歌去也。是六個菲律賓人的樂隊,唱四種語言,或緩歌慢舞,或吵啊吵的士高,震耳欲聾。一邊珠江無言空自流,另一邊燈光閃閃,好像是「東邊日出西邊雨」,我想,曾幾何時?



那酒吧內有一個不難理解的經濟現象。每位客人收費人民幣八十八元,除酒外所有飲品無限供應,不再收費。這樣,你道招待如何?第一杯飲品送到後,你要添飲,侍應千呼萬喚也不來。其後兩晚在廣州,所到之處,凡有最低消費的皆如是。每杯計錢的呢?你不添飲侍應就來麻煩你。



(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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