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5, 2001

從資助教育的兩個基本原則說起

二月二十日的《蘋果日報》有一個大字標題:《羅范椒芬舌戰張文光》。顧題思義,這是關於政府資助教育應多應少或應加應減的「舌戰」了。羅范椒芬是教育統籌局局長,是政府的人,面對赤字財政,要節省教育資助是很自然的。張文光是教協頭頭,代表教師公會,要增加政府教育資助不僅自然,而且多多益善。



你要加,我要減,毫無原則的爭議,「舌戰」一百年也不可能得到有意思的解決辦法。我說沒有原則,是一方面為教師爭取收入,這是與資助教育的本意脫了節的;另一方面要減少支出,也與資助教育的原意脫了節——難道政府大有盈餘,就應該樂善好施,大花納稅人的錢?



衡量政府資助教育的或多或少,有兩個原則是沒有誰可以合理地否決的。



第一個原則是資助教育從來都是指資助學生——尤其是熱衷於求學但出不起錢的學生——而不是指資助教師或學校的。當然,政府資助學生,對學校的員工及教師會有好處。但學校不是出糧機構,他們的存在是為了出售知識,學生是顧客。把錢交到學生手上,指明只限於求學的用途,就是資助教育了。至於學生要學些什麼,要進哪間大學,到哪個地方去就學,一般來說,其選擇愈自由愈好。



今天香港的情況本末倒置,資助的錢交到學校去,學生顧客沒有什麼發言權,而校方出售的知識是否有所值,沒有市場衡量過。要是資助教育的本意是資助學生的話,那麼老實說,張文光先生就沒有什麼資格在這方面發言了。他不是代表學生工會,而是代表教師工會的。但資助教育可不是資助教師,是多是少教師及他們的代表無權過問。



不要誤會,我不是在搞什麼文字遊戲。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有好些城市的市政府認為兒童是應該多喝牛奶的。政府於是資助兒童喝牛奶,把換奶的憑券交到兒童的父母手中。如果當年美國的市政府把資助牛奶的錢交到牛奶商人的手上,讀者認為會怎樣呢?



要爭取多一點政府的牛奶資助,出聲要求的人應該是兒童或兒童的父母,而不是牛奶商人。當然,當年在美國,有不少牛奶商人像張文光先生那樣,跑到政府作說客,但那是令人反胃的政治活動了。事實上,有些城市中了計,要政府把牛奶錢交到商人的手上,換來牛奶價格管制,一塌糊塗,最後是取消牛奶資助。



第二個資助教育的基本原則,像資助牛奶一樣,是教育的所值要以市場的判斷為依歸的。教育不是什麼神聖不可侵犯之物:在市場不值錢,說得怎樣高深,怎樣曲高和寡也無補於事。君不見,今天美國前二十五名的大學,差不多全部是私立而在市場出售教育的。



如果你是愛因斯坦,要研究市場沒有價值的相對論,而你自己又沒有家傳的錢,那麼你要找點外來的研究金是不難理解的。在美國,好些富有的人的基金或政府設立的基金,可以接受一個研究者的申請,而香港政府對大學所供應的研究金大為可觀,在比例上遠高於美國。但這些是資助沒有(或看來沒有)市場價值的研究,不是資助教育。我們要資助的教育,是教育本身有市值,只是我們認為需要購買而又樂意購買教育的人出不起錢,政府就隨緣樂助了。



不要以為有些學問或教育大有意思,對社會大有貢獻,但在市場賣不起錢,所以政府就應該資助這些教育了。你可能認為醫學呀、工程學呀、金融、經濟等等教育有市值,而文學、藝術、歷史之類,很重要的教育,沒有市場,是需要資助的。這觀點不對。要是查良鏞講中國歷史,董橋講文學,黃君實講中國藝術史,黃永玉講中西藝術比較,黃苗子講八大山人——收入場費,你會見到我付錢聆聽。在美國念研究院的兒子告訴我,在他的大學,凡是值得聆聽的學術講話,例必高朋滿座,要收入場費是沒有困難的。



以我熟知的在香港的大學教育而言,絕大部分的學系是有市場價值的,但學生上課的習慣非常差。這一則是免費的學習搞不起學術氣氛(據說外間的中學補習社交了錢的學生一定到),二則是老師的教法提不起學生的興趣。香港的大學的一個不容易解決的問題,是自然科學(如物理等)的市場需求甚小。這些是我個人最佩服的學問,但在香港的就業市場,一個物理學畢業生不知道到哪裡才能找到與所學有關的工作。



我說過好幾次了:政府應否資助教育,是主觀的問題,我們不能以客觀分析得到答案。但如果我們認為必須資助教育,那我們就要按原則從事,不可以多呀少呀地亂說一通。我們要把研究的資助與教育的資助分開(香港政府是分開的,但到了大學就起了混淆)。我們要明白資助教育,是資助學生,不是資助學校或老師(這一點,香港政府大錯特錯,因為我們採用的是「直資」,把錢直接交到學校手上)。我們也要明白教育或學問是一種產品,其價值是要以市場為依歸的——教育既不清高,也不神聖。然而,在龐大資助下的香港教育,因為市場顧客沒有發言權,也沒有選擇,教育的概念變得「清高」、「神聖」起來了。



無論怎樣說,來來去去我們只有一個結論:要資助教育,能遵守上述兩個基本原則的可靠辦法,是推行學券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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