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1, 2001

演說的秘密

我絕大多數的演說是事前毫無準備的。有時預先知道題目,有時幾分鐘前才知道,但要有兩三個選擇。沒有手稿,也沒有腹稿,要講就講。講正題的時間、聽眾發問的時間,任君選擇,我可以校得很準的。這種毫無準備的演說,可以講得掌聲雷動,但也可以大失水平。其中的差別,可不是碰巧使然,而是由一些明確的因素決定的。我經歷過多次的成與敗才找到這些因素。這些是我演說的秘密了。



回頭說,有小部分的演說我是先行寫好了手稿的。這樣的講話,效果永遠不稱意。最差的效果,是拿手稿但不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只是看手稿發揮。效果比較好的是讀出來。我的困難是越讀越快,使聽眾聽不清楚。講得最好的是沒有準備之中的佳作。本文要談的是這後者的秘密,茲點列如下:



(一)講時不能太疲倦,事前要多休息。重要的演說最好先睡一覺。



(二)講前的三幾個小時,腦子要什麼也不想,最好是一片空白。要記,講前受到干擾就犯了大忌。前年在北京演說時(三天講了五次),因為交通擠塞,影響了情緒,就比不上在武漢的表現了。



(三)講前要多喝水,因為講時會大量消耗水分。口乾是講不出來的。



(四)這是最重要的。講場聽眾一定要人頭湧湧;站的擠得水洩不通更妙。千萬不要要求大講場。較小的站滿了聽眾,可取也。當然,大講場站滿了人更好,但這是有點苛求的。



老友佛利民口才冠天下,也是喜歡不準備的演說。他多次告訴我聽眾越擠迫越好,所以他也喜歡選用中、小的講場。佛老大名鼎鼎,就是大講場都有人滿之患。但他就是怕不滿,要選用較小的。



(五)講場不滿,而前面的幾行座位若是空空如也,就可能有災難性的後果。要知道演說是要自然地對聽眾講,好像是對朋友說話。在講台向下望,前幾排若是空了,你就要望天打卦。



(六)除非是非常重要的演說,一開口不要先作多項稱呼——什麼校長先生呀、主席呀、先生小姐呀之類的,可免則免。我常用的開場稱呼只有四個字:「各位同學」或「各位朋友」。要是你隆重其事地作幾個稱呼,你就會緊張起來,落筆打三更。



(七)入正題之前最好是先說笑話。聽眾若不笑你就很麻煩!再說第二個笑話,聽眾還不笑你就要忙顧左右而言他,替自己鬆弛一下。若聽眾大笑,那你就「執到寶」,因為聽眾與你一起鬆弛起來了。



(八)這項的重要性排在第二位。那就是一開始講話時,你要在自己目光所到的舒適之處,找三四位聽眾的臉孔來直接地跟他們說話。不要找「雖無過犯,面目可憎」的,也不要找愁眉苦臉,或心不在焉的。你要找笑容滿面,細心聆聽的,要在不同位置找三幾個。找到之後,整個演說你的目光就集中在這幾個臉孔上,對他(她)們說話。其它的聽眾你是不需要顧及的。(他們不會知道你是在跟選定了的人說話。)



從聽眾中選幾個「目標」不困難,開講後不久你會很自然地找到對象。要點是找到了之後,你要心安理得、時左時右地跟這幾位說話,好像是對朋友閒話家常的。要記,沒有任何演說可以比對朋友說話來得高明。你的「目標」在笑,你不妨說得輕鬆一點;「目標」似乎不大明白,你就多解釋一下。



(九)這最後一點,是講者往往不能控制的。那就是講者要舒適。講台不要太高(俯視而講發音辛苦,過了二十分鐘你就會覺得疲倦);擴音器的聲浪要清楚自然,使自己聽得舒暢;坐講或站講皆要舒適。演說一、兩個小時——尤其是沒有準備的演說——是一項很集中的腦力活動。外人不容易明白在一兩個小時內講者的精力消耗量可以是大得驚人的。因此,舒適環境的重要性是不能誇大的。



我可以用三次不同的演說例子,來說明上述的可靠性。



例一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在瑞典、高斯拿諾貝爾獎前夕的講話。是晚餐後的演說,在場的諾獎得主二十多人,加上其它重要的來賓,我雖然不用手稿,但腹稿是有的,而且想得用心。殊不知講時一位我敬仰的大名家坐在面前,合眼睛,愁眉苦臉,使我亂了陣腳,講得一塌糊塗。佛利民在晚餐的圓桌上坐在我的右側,我講時他笑容可掬地替我打氣,但我不能常向右看,而又避不了向前看到的大名家,於是飲恨瑞典。



例二是一九九三年。港大校長王賡武搞一系列的「香港演說」,是準備出書面世的。我推卻了那次講話。殊不知事前一日,賡武給我電話,說已發了廣告,不能更改,我是非講不可的。是星期六早上十時的演說,我駕車回港大時掛個電話給女秘書才知道題目,是關於香港與中國的經濟發展關係的。



會場有三百五十個座位,補加坐椅一百,但坐著的聽眾只有大約三十人。賡武見到我,前來握手,說:「今天聽眾不少呀!」我看到那冷清清的場面,心想,上帝也救不了我。賡武安排我跟他坐在第一排。過了十分鐘,他跑到講台上介紹我。



介紹講者,王賡武是個奇才。他可以不用手稿,恭維的話說得不露痕跡,瀟灑自然,一口氣地說了二十分鐘。到我上台了,硬著頭皮走上講台,聽得背後掌聲雷動。向台下望,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應該有五百人以上,把我嚇了一跳。於心大喜,作一下深呼吸,馬不停蹄地講足指定的兩個小時。



後來這次講話的錄音整理成文,在兩處發表。港大輯而成書是由黃紹倫主理的。後來遇到他,他說想不到完全沒有準備我可以講得那樣好。我的回應,是主要因為沒有準備;有準備反而不成。但其實重要的是聽眾夠多。



更為成功的第三個例子,是去年在武漢中南財經大學的講話。那也是毫無準備的。下午二時三十分開始,但學生早上十一時就輪候。結果是三百座位的講堂擠著七百多人,在講台前站得最近的倚台而立。用廣東話講,太太在旁翻為國語,舒適自然,而太太翻譯時,我有幾秒鐘的時間想下一句。那是最理想的安排了。後來該講話的錄音,整理後成為長文在國內發表,而我是不需要過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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