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6, 2001

《狂生傲語》序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句胡說八道的老話,我每次要起書名時都想到。書不可以無名,但起書名是一件頭痛的事。如果是一本小說,或一本論著,有歸一的內容,起個名字不太難。但若結集成書,內裡的文章百鳥歸巢,那就真的頭痛了。讓我細說一下吧。



替專欄的結集起名目,以我所知,有五種起法,而最後一種是我發明的,《狂生傲語》就是例子。



第一種辦法,是簡單地以欄名作為結集的書名。《憑闌集》、《隨意集》、《挑燈集》等就是例子。這種起名之法很常見,不過不失,但沒有大作為。依照書的銷售經驗來品評,以欄名為書名似乎是最差的。不知何解。這種起名辦法最不可取之處,是出書後要起新欄名。



其二是先想好了一系列有連貫性的文章,專欄發表後的結集以這系列起一個名字。這其實是寫一本論著,起名的困難與一本論著相同。十多年前,我為《信報》的《論衡》專欄而結集的兩系列文章——《中國的前途》與《再論中國》——就是例子。銷路很不錯。



其三是百鳥歸巢一番之後,結集時想出一個不是欄名的書名。在我的十多本結集中,《存亡之秋》是一例。書的銷路可以,但比不上《中國的前途》那種起名辦法。



其四是在百鳥歸巢的結集中,選其中一篇文章的名目作為書名。《賣桔者言》與《學術上的老人與海》就是例子。奇怪,這樣起名,書最暢銷。我不知道那是因為名字夠吸引力,還是結集內的文章比較有趣味、比較可讀。



最後的一種辦法應該是唯我獨尊的了。這就是在百鳥歸巢的文章結集中,先想好了一個書名,然後以該書名刻意地寫一篇以此為名的文章。《狂生傲語》就是這樣的嘗試。這結集還沒有收到市場反應,銷量如何不得而知也。



這最後一種起書名的辦法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困難:自己明知書名將會是《狂生傲語》,跟著而來的百鳥歸巢免不了寫得狂放一點!我這個人什麼也有不足之處,只是狂放從來沒有短缺過!《狂生傲語》於是狂上加狂,希望讀者能明白我只是為了過癮一下才這樣做,是不值得破口大罵的。



說起狂放,我倒有一番哲理。狂放與狂妄不同。「狂」不一定壞;「放」可以;「妄」不可取也。



「狂」字其實不易解。壞的一面是指發神經,智商零蛋,很有點亂來。但亂來可亂得非常好。這是不容易理解的天分了。明代的徐渭,書法亂寫一通,妙絕天下,神經發得可愛。另一方面,比較可取的「狂」要有點約束,有點節制,有點原則與規律。張旭與懷素的狂草書法,激動痛快,但細看之下,你會覺得他們法度井然。



無論怎樣說,「狂」是含意激動,不拘小節,不依禮法,旁若無人。我不認為自己是個發神經的人,也不算得很激動。我的問題是用腦想時,往往忘記了其它的人與事的存在。



「放」是指不滯於物,自己喜歡做的事,喜歡說的話,不願意多受傳統或世俗的約束。這樣的「放」,我是有的。我是個尊重傳統思想的人。然而,尊重歸尊重,傳統的思想可不能約束我。天馬行空地想,海闊天空地魂遊,這種悠然自得其樂的享受我是不會放過的。



在課堂上教學生,課本說過的我不願意再說一次,雖然為米折腰,好些時我勉為其難地說了。老師艾智仁所寫的著名的課本,我從來沒有讀過。我是他的入室弟子,他的思想我比任何其它人都要清楚,而又受到他的啟發,再讀他的課本可能約束過大了。



至於「妄」,我認為自己怎樣也算不上。主要的證據,是無論學什麼,我必定在基礎上痛下苦功。不一定是一般人所說的基礎,而是左問右問,細心考慮之後,自己認為是重要的。他人看來,我的學問或造詣基礎很偏,近於怪:好些他人必修、必學的,我可能知得很少,或只知大概。但我認為是重要的基礎,我絲毫也不放過。攝影如是,書法如是,經濟學如是,今天寫文章也如是。



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是一個要刻意地創新而創新的人。正相反,創見的本身對我沒有什麼吸引力。我喜歡有時向朋友求教,有時獨自思想,獨自魂遊。魂遊之際,最令我有滿足感的是在茫茫的黑暗中突然間看到一點光。這樣,我不僅有滿足感,而且還可以回到朋友之間誇誇其談一番。



問題是若要有這種魂遊的滿足,外人或朋友的見解越少越好。我求教的永遠是基礎上的事。思想毫無約束是發神經。思想總要有點約束,但我要把這約束限於基礎上。海闊天空,漆黑一片,見到一點光時,我要知道自己是站在盤石上。若朋友給我諸多見解,搞得滿天星斗,那麼魂遊云云,就再沒有什麼意思吧。不幸的是,這種魂遊選擇,往往使朋友覺得是獨行獨斷,不肯接納他們的見解,小看了他們。



創新非常容易,但大都是近於發神經。這是因為創者漠視了基礎或一些正確的傳統之見。接受基礎的約束,創新當然比較困難,但也難不了多少。如果是你能學我那樣,把思想的約束限於基礎上,要不創新反而不容易。但如果他人之見搞得滿天星斗,創新就要靠天才了。問題是,如果你學我那樣,他人之見聽而不聞,然後突然語驚四座,你就會被認為是個狂人。此乃世俗之見也。



他人之見是他人的;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生命只有一次。朋友,你要選走哪一條路?



兩年來我出版過十本書,有新的,也有「修訂」或「增訂」的。這些是退休後的整理,「沙場秋點兵」。這十本書的書名全用周慧珺老師的書法題字。一貫的書法風格,很有意思。然而,到了《狂生傲語》,朋友們卻有異議。他們認為周老師的書法雖然好,但不夠狂,於是建議「狂生傲語」這幾個字應該由狂生自己寫出來。我不反對,一揮而就。讀者以為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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