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1, 2001

給中國的同學們

各位同學:

可能你們知道我這個老人家既不看電腦,也不讀文章,這些日子我收到好些由你們傳來的「道聽途說」。據云:張五常在大陸的網上不僅有名,而且有爭議,同學們因為我的存在而熱鬧起來了。這類傳言我從小聽慣,數十年如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令我稍為安慰的,是蘇東坡當年也遭受到類似的「爭議」困擾。但我怎可以與蘇子相比呢?

幾天前一位朋友給我看一連兩期的《經濟學消息報》,每期有一整版的所有文章都是關於我的爭議。我衝口而出:「看來當年的馬克思比我不過!」當然,我是在說笑,但整個現象來得不尋常。我關心的不是我自己會怎樣:餘下來的日子不多,學問再難有大進了。我關心的是近來聽到的及幾天前看到的言論,覺得你們的求學意識跟我年青時很不一樣,希望在這裡給你們指導一下。

首先要澄清的,是你們之間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傳言,說汪丁丁和我在論戰、吵罵。我從來不參與這種無聊的玩意。你們知道嗎?丁丁是我的朋友。他曾經是我的學生的學生,也是我作本科生時的一位老師的學生。追溯起來,淵源遠達四十多年,你們的爸爸媽媽還是小孩子。後來丁丁受聘於港大,是由我親自打長途電話到夏威夷大學找我的學生,問個清楚才拍板的。好些年沒有見到丁丁了,不知他今天是春風滿面,還是像我那樣,「塵滿面,鬢如霜」?

回頭說由我而起的同學們吵鬧怪現象,起於這幾年電腦十分普及。每星期我在香港刊物發表的兩篇文章,聽說不幾天就出現在你們能看到的網頁上。加上近兩年我到大陸講話多次,有自己的太太用普通話翻譯,使我有如虎添翼之感,講來刻意地與同學們過癮一下。

然而,主要的導火線,還是香港《蘋果日報》連載的《經濟解釋》。有兩本名為《經濟解釋》的書。其一是我大部分的英語文章的中譯結集,由北京商務出版。我沒有讀過這譯本。其二是今天還在連載的《經濟解釋》:打算寫三十多萬字,寫兩年,分三卷。卷一名為《科學說需求》,已在香港出版了。卷二暫名《供應的行為》,要到明年初才出版。卷三暫名《制度的選擇》,是明年的工作了。

同學們對連載中的《經濟解釋》反應嘩然,認為我所說的與同學們認為自己熟知的,全不一樣。這是個好現象。記得一九六三年我開始旁聽艾智仁的價格理論,當時在研究院內成績冠於同窗,同學有什麼理論難題都求教於我。但艾師的課把我嚇得清醒過來。他不用黑板,不用術語,更莫論什麼方程式了。在課室內行來行去,自言自語,時而停下來細想,時而輕笑幾聲。艾師講的都是研究生熟知的題目。我聽得一頭霧水,完全不懂!說也奇怪,就是在那個時候起,我覺得自己開始掌握經濟學。

連載中的《經濟解釋》是我最後的一本經濟學論著,所以下筆很用心。以中文下筆,是專為你們寫的了。你們最好先修一科本科生一年級的經濟學,或讀過一本有幾條什麼曲線的經濟學入門。學得再多可能有害無利。先入為主,除非你所學的是馬歇爾、弗裡德曼等人的傳統,你可能覺得《經濟解釋》與你所知的格格不入。

以中文下筆與中譯的作品不一樣。翻譯十分困難。我在國內翻閱過幾頁有名的經濟學課本的中譯,不以為然。不一定是譯得不好,但讀者會很容易曲解作者的原意。我又刻意地多用中國及亞洲一帶的例子示範。我用很多實例,比我所知的任何經濟學書籍都要多。多用例子十分重要,而在經濟學行內,瑣碎的現象我知得比任何人多。不是弗裡德曼所知的天下貨幣大勢,而是街頭巷尾的實例。外國的課本就有這樣的困難:好些例子你們不會知道是什麼。

與所有經濟學書籍不同的,是《經濟解釋》集中在解釋行為或現象的分析,其他什麼也不管。這應該是你們感到所學全非(指不同也)的一個原因。我剷除了所有我認為對解釋行為無關痛癢的理論,把餘下來我認為是重要的大事修改、補充。這樣,同學們可能覺得《經濟解釋》是怪書一本了。

還有一點要提的,是這本書似淺實深,但你們若能細讀、細想,反覆重讀,總可以明白。我一向堅持解釋世事要用簡單的理論,但世界非常複雜,簡單的理論一定要經過複雜的蹂躪才有解釋力。是的,可用的簡單理論要有深度,要有複雜的層面。

我給你們寫這篇文章的原因,是聽到或看到你們對《經濟解釋》的評語,一般地有一個嚴重的錯失。你們喜歡說:張五常對了,或張五常錯了。這樣讀,這樣想,你們不容易在我的論著中學得些什麼。我絕對不要求你們相信我說的,也不要求你們同意,而是要求你們衡量與考慮。

我也不認為你們一定要學我的經濟分析,但如果真的要學,那麼讀《經濟解釋》時你們就要跟我的思路去想,一次又一次地跟想,考慮為什麼我說這點重要那點不重要,為什麼例子時假時真,為什麼推理這樣轉,又突然那樣轉。整本《經濟解釋》,從頭到尾,下筆時的意識就是要在紙上想給你們看。你們記得嗎?這本書開始時,我望出窗外,見到風搖翠竹,就一路想下去。

不要誤會,我不是說我是什麼思想大師。但我自己的學問,是跟老師或朋友的思路想出來的。這學問不一定可取,而老師或朋友的思路有些我不喜歡,有些與我格格不入。但當年我跟得上而又影響了我的,不下一掌之數。你們今天沒有我昔日的際遇,也不能像我當年那樣,可以方便地向這些師友發問。要補救這最後一點,下筆寫《經濟解釋》時我盡可能把思路寫得清晰,而又恐怕有所誤導,盡量保持思路的真實性。

風起水湧,大魚皆出——是蘇東坡說的。中國今天學術思想開放。在學術的汪洋大海,你們之中將會有幾尾大魚跳出來。我逢場作興,免不了興風作浪,下筆為文是要早點把大魚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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