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26, 2001

也曾為米折腰

前期在這裡發表《有賭本的經濟研究》,抨擊今天的經濟學發展,寫到最後,很有點感慨,因為覺得自己也走錯了路:雖然一開始就獲得大學的終生僱用合約,有賭本,但還是操之過急,頻頻失誤。

於今回顧,要是一九六八年初我聽夏理·莊遜(H.G.Johnson)的話,在經濟學術上選走理論的路,後果如何倒是個有趣的猜測。夏理當時一半時間在芝加哥,一半時間在倫敦,他讀到我《佃農理論》及跟的有關租值消散的文稿,認為在經濟理論上好些難題(例如共用品的理論)需要由我來解決。他建議我立刻補修數學。

我的數學基礎不足,眾所周知。但夏理聽說我曾經在兩個星期內強吞了兩年的微積分課程,就建議我花一個暑期補數。兩位數學大師聽到有我這樣的一個怪人,毛遂自薦替我修補。

一九六八年暑期過後,夏理問:「數學畢業了吧?」我說:「還沒有動工。」他很失望,於是建議我跟他到倫敦經濟學院去,由他親自監管我的發展。後來我也沒有到倫敦去。

要是當年我選走理論的路,一年寫六篇左右的名學報文章不會困難。寫理論就是坐下來,關在房內,可以不知世事,但要天天想。一般書本的理論錯失或空缺觸目皆是,修之不盡,改之不盡,補之不盡也。

然而,受到高斯(R.H.Coase)的影響,我選走了事實驗證的路。那是基於傳統的理論,選出可取的,修改一下,補充一下,加點變化,以假說來解釋行為或現象。不管傳統的理論廢物,不刻意創新,但求推出可以驗證的假說。

高斯的觀點很有說服力。他認為經濟學的主要用場是解釋世事,但我們首先要知道真實世界是怎樣的。聽來容易,過了幾年就知道是中了計,因為要稍知世事我們要用上九牛二虎之力。中計的主要原因,是高斯自己有一個不言自明的極具說服力的例子。那就是他調查真實世界的廣播音波頻率,推出了應該輕而易舉地拿得諾貝爾獎的高斯定律。當時我想,這定律那樣重要,但淺得連小學生也能明白,然而,若不從真實世界中得到啟發,沒有人可以想出來。

決定了走驗證研究的路,每次作了一項調查,有了結論,我總是學高斯那樣來「一般化」一下,希望時來運到,發現了什麼張氏定律。這樣的一般推論,找出些什麼定律不大困難。問題是推出來的要不是平平無奇,就是眾所周知,或不大重要,不容易令人歎為觀止。自己認為最有份量的,是那研究了香港租務管制數年後才寫成的《價格管制理論》(1974)。可惜落筆打三更,易稿十多次還是辭不達意,讀者不容易明白,以致發表後石沉大海。當年夏理?莊遜讀該文稿後,說我以價格管制為中心分析是浪費了重要的思維,要我轉用另一個中心題材來示範,但其他同事卻認為我選價管很適當。今天回顧,我應該聽夏理的話。

花了幾年時間調查租管,寫了一篇重要的文章,雖然三十多年來反響平平,但將來還有起死回生的機會,不應該耿耿於懷。但用了更長的時間研究發明專利與商業秘密,因為題材過於湛深,收穫近於零,就真的是血本無歸了。然而,選錯了題材是任何作研究的人都可能遇到的,這是不幸,沒有什麼值得大怨特怨。

八二年回港任職後,好些行內朋友認為我不應該以中文下筆來分析中國的經濟演變。我認為沒有做錯。中國的經濟改革史無先例,千載難逢,我當然見獵心喜。作了調查,可以動筆,你認為我要用中文還是用英文書寫呢?為了中國的同胞可以讀,我選中文。但這樣一來,文字就缺少了國際名學報的學術性。要是我寫得術語連篇,中國的讀者不明白,那我就更沒有理由下筆了。

當年就是這樣的想法,務求淺白通俗,寫成了《賣桔者言》、《中國的前途》、《再論中國》、《三岸情懷》、《存亡之秋》等結集。外國的學者朋友見到我少用英語下筆,但聽到我轉用中文,就找中國學生口譯給他們聽。倒是那些香港本土的後起之秀,說我放棄了學術,走下坡,再不是學者了。中國的學者呢?他們說我發明了經濟學散文,影響了神州大地的思維與文體。

我感到惋惜的可不是上述種種,而是有兩項為米折腰,加起來大約花了八年的時間。其一是七六至八二年間,我為一件重要的反壟斷案作顧問,深入地作石油工業的研究。這研究的報告分析是我做得最好的實證工作,但賣斷了,不能發表。不發表不是那麼重要,問題是石油工業太複雜,太特別,不容易搞出什麼「定律」來。很有趣味,十分精彩,但要花很多時間在油田及煉油廠,審閱文件及數字資料無數,才贏得一小點有一般性的啟發來。

其二是自己的研究思維全盛之際,好些時見文章出得太慢,又見有那麼多的學報邀請,我就半應酬地交文章出去。這些都不算是劣作,但打斷了比較重要的研究。半應酬學報,另一半是應酬校方每年加薪時的要求。這是為米折腰了。

要是我能從頭做起,我的研究策略會是很不同的。從頭做起,我絕對不會申請什麼研究金。研究金在美國不容易拿得,雖然我從不失手,但寫申請報告要花很多時間,而事後又要對基金會有所交代。研究金可有可無,因為自己的收入可以應付。為了研究金而花了無謂的時間,又或選題材時要考慮基金會的喜惡,也是為米折腰。

從頭做起,要寫些什麼呢?最理想是寫書,完全不寫文章。像《佃農理論》那樣水平的書,三年寫一本我沒有困難。書高於文章,是因為一個重要的思維可以發展得洋洋大觀。不重要的不值得寫,重要的要使出渾身解數。

然而,昔也如今,同樣的時間投資,寫文章的金錢回報率遠比寫書為高。因此,選寫文章是為米折腰。要是從頭做起,被迫棄書選文章,我會一年只限自己寫一篇,完全不應酬。這樣的文章,每一篇都有機會立竿見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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