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賭本的經濟研究
回頭說四月在廣州遇到的那位青年,替我八十多歲的老師艾智仁翻譯巨著,閒談中他提到一些有趣的故事。該青年說,事前他翻譯了艾老的一些文字,寄給艾老看。老人家倒也不蠢:他在美國請人將該青年的中譯翻回英語,認為可以,就讓該青年翻譯他的書。
蠢的是我。我不敢閱讀他人替我的英語論著所作的翻譯,因為恐怕讀後稍作修改,就會被說是我修改過而批准了的。翻譯難得不得了,比寫原文困難得多。我的《佃農理論》及大部分的英語文章論著,都被翻譯成中文面市。據說賣得很好,但我就是不敢讀,是所謂「吾不欲觀之矣」!
那位翻譯艾老巨著的青年,說他曾經到美國拜訪艾老,在洛杉磯加大艾老的辦公室內傾談。傾談之際,Harold Demsetz走了進來,手中拿一篇文章給艾老看。那是一篇中文英譯、中英對照的文章,是我以中文下筆而被翻譯了的。你道是哪一篇?是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我在《壹週刊》發表的《價格理論快要失傳了》。
不知是哪位好事的中國學生,譯成英語給Demsetz看,後者讀後又傳給艾老。顯然地,這些人不認為我那篇文章是胡說八道,甚至可能認為有點見地。
發生了些什麼事?我說過好幾次了,經濟學在走下坡!怎麼可能呢?今天研習經濟的人,比我當年多出很多,而經濟學報的增幅以倍數計。論人多勢眾,論數學的根底,昔不如今。但從解釋現象的角度來衡量,今天的乏善足陳。解釋現象是唯一衡量實證科學的準則,經濟學怎可以一下子變得面目全非了?要是價格理論真的「失傳」,經濟學是要從零開始的。
好些時,一門學問會誤入歧途,或走進一個死胡同,搞了好一段日子,而其中參與的不乏聰明才智之士,但當局者迷,莫名其妙地胡混了一輩子。一九四八年興起的經濟發展學說就是例子。這門學說大約終於六十年代末期,壽終正寢也。有些中了計的學者堅持下去,再多搞十多年。
經濟發展是我考博士試其中一項。當時明知這學問胡說八道,選修是要體會一下胡說的理論,與艾智仁及赫舒拉發所教的價格理論有什麼分別。不僅我那樣想,幾位其他同學都以同樣的看法來選修。
後來我在《佃農理論》書後的一個附錄中手起刀落,用了四頁的篇幅把當年經濟發展學說中最有名的兩個理論殺下馬來(見該書的Appendix A)。這樣做是因為自己花了時間研讀胡說,廢物不妨利用一下。那是一九六九年才發表的。倡導經濟發展學說不遺餘力的度瑪(E.Domar)讀到,給我電話,說要是那附錄早發表十年,我會知名天下!(度瑪後期的作品大有可觀。他發表的一篇關於農村「公社」的文章,結論可商榷,但十分精彩。)
有時一門有建樹的學問,做得好,但做到盡頭,再不能有重要的新意,但還有學者繼續努力,以至虛度時光。經濟學上的傳統對外貿易理論就是例子。這門學說曾經有多位高手雲集於斯,但森穆遜一九四八年發表了「生產要素價格相等」理論(其實Abba Lerner一九三三年作學生時早就寫過一篇有同樣結論的習作),登峰造極,之後這學說就再沒有重要的貢獻了。
「生產要素價格相等」這個理論,相當了不起。它是說,國與國之間的產品交易,在某程度上是代替了生產要素的移殖——代替勞工的移民、地產的跨國轉移等。天才之筆,是在多個假設下,森穆遜證明國與國之間的產品交易,可使國與國之間的勞工、地產等的生產要素之價相等。雖然大家都明白那多個假設有點過分,不切實際,但在程度上外貿代替移民之說是重要而又正確的。不幸的是跟走這路的經濟學者,都是加加減減其他的假設,再沒有重要的新發現。(十多年來,對外貿易有另一套新發展,這是後話。)
今天經濟學的天下大勢,是走數學、術語、博弈理論、數量統計的路。這些學問絕不簡單,而所需的智力也不平凡。問題是從解釋世事那方面看,到目前為止我還看不到有什麼值得拍案叫絕的。這顯然是因為後起之秀不重視解釋,選走理論的路。這是急功近利的意向:可能是要爭取文章被引用的次數,或者是爭取有大名的學報發表,又或是爭取諾貝爾獎。
要解釋世事,我知道的最可靠的辦法是用簡單的理論,概念與重心要拿得準,然後深入地調查真實世界的局限條件,有系統地加以簡化。只要做得適當,簡單理論的解釋力非同小可。困難是真實世界的局限不容易調查,有時花上幾年時間調查不複雜的局限也一無所獲。要走這路來獲取大學的終生僱用合約(tenure)是冒天下之險,賭不過,更勿論諾貝爾獎了。
不管文章發表,單看研究工作來評審一個助理教授應否獲終生僱用合約的大學,當今之世絕無僅有。三十多年前的情況似乎不同。當年我沒有要求,但第一份正規的美國大學教職,就是終生僱用合約。這等於在研究時,給我一個免費的大賭注,讓我不管有沒有把握發表文章也有膽去馬。做了幾年,我知道調查真實世界的任何一項局限條件,可以血本無歸。我於是不把所有的雞蛋放進一個籃子內。永遠有幾個項目一起調查,久不久有一項略有收穫,看得準了,猛攻幾個月就寫一篇文章發表。
話雖如此,我曾經有一項調查研究,是猛攻幾年而一無所獲的。撇除這項及其他的一些不幸,因為一開頭就有賭本,我是行內比較幸運的一個。
經濟學鼻祖史密斯因為替一個大富貴族(Duke of Duccleuch)的兒子補習了兩年,獲得非常優厚的終生退休金(每年五百英鎊,是二百三十多年前!),用了十二年的時間寫成了《原富》。這是經濟學之幸。
我很懷疑當今之世,公立的學校那麼多,影響了學術發展應該走的路。我們要細心地回顧一下,昔日李嘉圖、米爾、馬歇爾、費沙、凱恩斯等人的巨著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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