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力是怎樣教出來的?
4月26日晚上在深圳市委黨校講話,一位聽眾問為什麼這兩年在內地出現了「張五常熱」。我回應說,內地的媒體可說的東西太少,剩下來可以大炒特炒的只有張五常了。這回應博得哄堂大笑,一片掌聲。
是的,天下雖大,媒體到哪裡去找一個被人讚罵皆無動於衷的人?內地的朋友卻有別說。一說是罵張五常可以成名,所以要成名的就出來湊湊熱鬧了。這假說不對,因為罵張五常是最近幾個月的事,是「熱」的效果,不是「熱」的理由。
另一說此「熱」也,是起於我反對濫用數學與博弈理論,開罪了某些專家們。這更不對:街上的人不可能知道數學經濟或博弈理論是些什麼,而這些專家大都是朋友,歷來是君子和而不同的。
我自己對那所謂張五常熱沒有什麼感受,雖然內地的媒體很有點過甚其詞。我個人認為,如果真有張五常熱的話,那應該是這幾年內地年輕同學拍掌拍起來的。
三年來我和太太到內地講話五十多次,講得用心,掌聲是賺回來的,但那是我倆和同學們之間的事,不應該傳到媒體那邊去。
不久前一些內地的朋友說,批評張五常的言論,除了無聊的人身攻擊,是指我講話信口開河,誤人子弟,不是天才不要學張五常云云。「天才論」是香港朋友多年來的說法,聽說內地最近有「手抄本」。胡說八道,就是上帝也不知道我是個天才,而又有誰可以說任何一位生理正常的青年肯定不是天才呢?我教學是希望能把同學的腦子打開,讓天才冒出來。這是不容易的教育工程。真正的天才鳳毛麟角,但被我教成准天才的不下兩掌之數。喜歡教學的人不會放過一個好學的學生。但好學不足夠,有好奇心更為重要,是可以成為準天才的先決條件。像當年自己的老師一樣,我教學的主要意圖是觸發學子的好奇心。這就是我常說的思想啟發了。
教學四十年,深知自己之能與不能,外人的批評我是不管的。然而,5月29日晚上,太太在電視看到如下的報道:中國學子去年在美國拿得博士的有2000 多人,為非美籍學生之冠,比排第二的印度多出一倍,可嘉也。但跟著聽到的美國專家評論,是中國學子雖然成績了得,但缺少了想像力。
後者可悲,大悲特悲,因為缺想像力是學術上最令人失望的評價。可不是嗎?翻出來的意思是說:中國學子的技術很好,但沒有創意。蘇東坡的後人怎會沒有創意呢?天可憐見!
想當年在美國求學,教授們見我招招不依常規,以預感來去縱橫,在課堂上不舉手隨意提問,認為孺子可教,循循善誘。這是後來被行內的朋友認為我可以單靠想像力而站得住腳的原因。後來自己在美國為人師表,教出來的比較好的學生,不管是鬼仔還是從香港去的,都善於想像。很明顯,今天中國出外求學的被老外認為缺少了想像力,是因為出國之前被教壞了。我對教育的看法與內地及香港專家們的看法的一點不同之處,是我認為任何一個學生都可能是天才,而專家們主張的教育方法,不言而喻地假設大部分學生是蠢材。這樣,就是天才也當作蠢材來教了。上述觀點的分歧,證據多得很。讓我只從講學與考試這兩個角度說說吧。
講學我是從來不做準備的。這讓外人批評為信口開河,不負責任。但我不備課不是為了偷懶,而是刻意地這樣做。備課是舉手之勞,花一點時間寫下講義,每次用時略為修改一下,授課時不用多想,心安理得。我不選這一套。我要在學生面前集中思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錯了就說錯了。主要是自己怎樣想就怎樣說,想法有變說的也跟著變。學生要做的是跟著我的思路,與我一起想下去,就是我突然離題萬丈,他們也要跟著我離題。這樣,聽我一課就是跟我的思路走了一程。重點是,我想像,同學們也跟著想像。
在經濟學上,我曾經完全不抄筆記地聽過五個高人的思路課程,全部是旁聽、不修學分的。在洛杉磯加大有赫舒拉發(J. Hirshleifer)與艾智仁(A. A. Alchian ),在芝加哥有佛利民(M. Friedman )、史德拉( G.J. Stigler )與夏保嘉(A. Harberger )。
純以思路表達的講學有兩個困難。其一是水平不穩定:有時精彩,有時平凡,而有時說錯了。這不穩定不是大問題,因為一個學期過後,用心的學生不僅在內容上會有所獲,而更重要的是會學得老師的一點思考方法。第二個困難則遠為嚴重了。那就是以思路講學不可以受到干擾。同學提出有關的問題可以,甚至有幫助,但完全無關的問題,或學生遲到、早退,或明顯地在打瞌睡、談話說笑、手提電話響聲,等等,都是思路講學的大忌。香港大學的學生就不斷地給我這些干擾,其密度外人不容易相信。相比起來,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內地學子的專注聆聽可得一百分,場場如是!這是我喜歡到內地講學的一個原因。
轉談考試吧。香港和內地都著重考試,這「著重」是求知的障礙,而障礙最大的是那些墨守成規的公開試。我說過了,考試是求學的其中一個方法,但不是目的,而香港與內地都有明顯的本末倒置的傾向。這裡我更要指出的是,重於考試是重於教學生答問題,忽略了教學生提出問題。搞學問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想像力,不是起於答,而是起於問。學生不懂得問,是不可能有可取的想像力的。
我認為這幾年到內地講學得到同學的熱烈反應,主要是他們沒有遇到過我那種講學方式。這使同學們耳目一新。純以思路講話,美國不難見到,但內地是絕無僅有的。我的安排是由太太譯為普通話,學生聽得清楚,通常是講一個小時,讓學生發問一個半小時。兩個半小時,太太和我全神貫注,很累,但學生們擠著站同樣時間,也全神貫注,是很值得的交換了。那些批評我信口開河、不負責任的所謂學者,根本不知道學問是怎樣的一回事!
年多前我和太太到廣州的華師附中講話,據說是廣東省生源最優的中學了。高三的同學要大考,來聽的是比較年輕的16歲左右的孩子。因為人多,好些帶著小凳子進場,很可愛的。喜上心頭,我對孩子們大談自己少年時逃學釣魚的樂事,怎樣被逐出校門,怎樣騙老師,跟著談到23歲才有機會讀大學,考歷史可以怎樣瞞天過海,考理論好比下象棋,而進了研究院後,少小時的釣魚耐力與技巧就施展出來,寫成了佃農理論。
在座的校長與老師們聽著,木無表情,但孩子們非常開心,笑聲、掌聲不絕於耳。
到提問時間,第一個問題出自一個男孩子。他問:「教授呀,我聽了你這番話,覺得自己年輕了幾歲,那是為什麼?」當時我想,這個孩子學得快,有想像力,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