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執於經濟研究的出發點
不少人認為年長了或老了的人,對自己的觀點是比較固執或頑固的。在醫學發達的今天,66歲不算老,但我覺得自己在觀點上是比30年前固執了。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我就以固執知名,往往堅持己見。但當時相熟的同事知道在推理上我是客觀的,所以堅持己見受到他們的尊重。
自己認為對的觀點是應該堅持的。左搖右擺的思想不能成家。問題是年紀越大越固執,如果可以量度證實的話(不知是否可以),是需要解釋的現象。老生常談的解釋是腦細胞退化或老化了,思想不夠靈活,因而固執。我沒有讀到過醫學的論據,但老生總是這樣常談。
第二個解釋是年紀大了,思想或觀點經過時間的蹂躪,得到的是比較堅定的信念,因而固執。這與上一個解釋有很大的分別,前者是說腦子轉不過來,後者是說經驗有信服力。我認為自己越來越固執是後者,因為自覺腦子還轉得快。今天看問題沒有三四十歲時那樣尖銳(回頭看自己當年的文章而知),但速度可沒有緩慢下來,而判斷力是今勝昔的。
6個月前,在美國與弗裡德曼(M. Friedman)相聚,年近90(現在已經是90歲了)的他,其智力還遠超常人。當然,與30多年前我認識的弗老相比,他緩慢了很多,但還是比常人快。在「固執」這個話題上,我的感受是弗老完全沒有變:衡量你的意見,他同意就說同意,不同意就說不同意,清楚分明,乾脆利落,還是20世紀的弗裡德曼。
第三個「人老固執」的解釋,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那是看來固執但其實不是——有固執之貌而無固執之實。這可能是很多所謂人老固執的誤解。以自己為例,年紀越大,越懶得跟外人辯論。如果他人不同意我的觀點,或他人的觀點我不同意,我越來越喜歡顧左右而言他,除非我對觀點的不同很感興趣。這是有固執之貌的。今天我寫《經濟解釋》的顧慮,是讀者看不明白。這點我重視,但不容易處理,因為越寫越深。由傳統基礎寫到新地帶,遇到不少前人沒有說過的,是以為難。
不管什麼理由,在經濟學上有一點我是越來越固執的。自1964年起,我認為經濟研究應該以一個真實世界的現象為出發點,用理論推出假說作解釋,然後試把假說一般化,希望能廣泛地伸展到其他現象去。當時在洛杉磯加州大學的老師,後來在芝加哥大學遇到的名師,及再後來在華盛頓大學遇到的同事,大部分都認為這是經濟研究應走的路。
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加大的艾智仁(A. A. Alchian)與芝大的高斯(R. H. Coase)。前者堅持博士論文要解釋現象,後者是與他研討時,沒有一個手頭的現象引不起他的興趣的。為學術而生存的學者就有這樣的麻煩:要他們與你交談,你要引起他們的興趣。這方面高斯很極端:沒有興趣的不聞不問,有興趣的鍥而不捨,而他的興趣永遠是市場與組織等現象。
認識高斯時他57歲,我31歲。他是個非常固執、頑固的人,對事實的考查與對真理的追尋,以及半步不讓的堅持,使我耳目一新。年紀相隔一整代,對經濟理論我知道的比他廣泛,但他把所知的本來不多的理論再簡化,竟然威力無窮。我是受到艾智仁與高斯的影響而逐步把理論簡化的。那是36年前開始的工作了。
今天,我的「固執」轉向「硬化」。其實只有一點,那就是任何經濟問題,如果沒有一個現象放在面前,我是不會談,不會想,甚至連聽也不聽的。國內同學有的天天用電子郵件詢問經濟,但不舉出一個實例的我不想回應。同學們問理論,或不明白我的論點,我只介紹一些讀物,或請他們轉問另一些學者。但如果同學舉出一個新奇的實例,而實例是可信的話,我的腦子就立刻開動了。
主要是受到高斯的影響,我對事實或現象的查根問底愈來愈嚴謹,愈來愈苛求,所以經濟研究的出發點我是愈來愈固執的。我說過了,最蠢的是試行解釋沒有發生過的事。推深一層,有很多眾所周知的現象,作研究的往往在觀察上錯了一個小節,或一小點疏忽,結果就變得「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使分析的結論大錯特錯。這是非常頭痛的問題。任何現象都需要簡化,而簡化就是大膽地刪除某些枝節。為安全計,我們要知道很多枝節才能判斷哪些要刪除,哪些要保留,或哪些要放大來看。是的,喜歡以事實為出發點的20世紀60年代,行內有幾篇我極為欣賞的文章,後來因為忽略了一些事實的小節而使其結論大打折扣。認真作研究的人似乎永遠是在恐懼的日子中生活的。
在70年代興起的機會主義(opportunism)的分析中,我對數之不盡的所謂現象或行為持保留態度,它們包括卸責、欺騙、偷懶、勒索、恐嚇、博弈等行為。我不是說人不會做這些事,但我們要怎樣判斷或量度這些行為的存在呢?我們可以觀察到的是開索天價、賣假貨、造假價、盜版、不履行合約等行為,公理(postulate)上是在局限下爭取個人利益極大化的效果,要解釋就拿著需求定律,考查不同情況的局限轉變。
我在芝加哥大學的第一年,與一位來自日本的年輕經濟理論家共用辦公室。他很用功,從早到晚在黑板上寫方程式,寫寫抹抹的。那時我還玩一點數學,所以常問他玩的是什麼。他說是證定理(theorem),天天在證,顯然證得很過癮。但每次問他要解釋什麼現象,他答不出來。我問他某符號代表什麼,他是答得出來的,很抽像,但當我逼他把方程式帶到真實世界,他卻辦不到。
結論是明顯的。避免費時失事,我們要先有一個需要解釋的現象或行為在手,詳查其實,然後以簡單的理論反覆推敲,得到了一個可以驗證的假說,再找其他現象試行驗證。有了相當可靠的思維分析,數學的邏輯推理就大有可為。不管世事而先用數學來推測假想的現象,不是不可能成功,而是成功機會很小,賭不過。
我從來沒有反對將數學用於經濟學上,永遠鼓勵技術不足的學生多學數學。經濟學可以不用數學,但對某些分析,或對某些學者,數學的幫助很大。我反對的是閉門造車,或因為不知世事而以方程式加以掩飾的治學方法。我也反對本來可以是淺顯的分析,卻刻意地以數學搞得複雜無比。很不幸,這些似乎是今天的大勢所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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