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9, 2002

強國猶如在夢中

寫好了上期的《Made in China》,去美國度假,抵步後一覺醒來,讀西雅圖的報章,頭條新聞是關於該地的波音飛機廠千瘡百孔,某航空公司生意不景,要求把預訂的六十多架機的交貨日延期。內文說自去年九一一事發後,該廠已解雇三萬員工,於今又不知再要解雇多少了。

這些年來,歐洲出產同級的空中巴士,其價格比波音便宜,機身比波音的寬一英尺,而內部設計美輪美奐,勝於波音的。雖說空中巴士的製造有政府補貼,但從舒適與廉價等角度看,波音技不如人。我想,為什麼要解僱員工呢?生意下跌,解僱員工,飛機的製造成本會上升,或起碼不會下降。這是打「守波」,節節敗退。為什麼不大幅度地減工資呢?裁員少許,大幅減工資,生產成本下降,那才是進可攻退可守之道。為什麼波音退守不攻,坐以待斃?

答案當然是有工會的問題,減薪不得,迫要大幅裁員。波音是被迫而選走窮途的。美國的工會勢力強盛,是得到政府的支持;什麼最低工資、員工福利、強積金等規限,是由政府推行;環保等法例增加製造成本的玩意,皆政府之助也。

一九九一年高斯獲諾貝爾獎,我被邀請到瑞典觀禮,遇到佛利民。我對佛老說,舉世的共產政制在改革,大約估計會增加十多億廉價勞動人口參進國際生產市場,先進之邦有高價勞力,怎麼辦?我又說,共產政制改革,百廢俱興,資金的需求龐大,先進之邦有錢,世界市場會直接或間接地「炒」起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但這高息的日子不會持久,一旦利息率下降,好賺的時日不再,怎麼辦?我再說,先進之邦有高科技的優勢,但為了生存,高科技的企業遲早要搬到生產成本較低的地方去,怎麼辦?上述的觀點,一九八七至一九九三年間我以中、英二語為文申述過好幾次。

日本昔日是製造強國,但身在亞洲,春江水暖鴨先知。一九八七年我見他們的地價與工資高得驚人,勢頭不對,就在香港的《資本雜誌》發表了《日本大勢已去》。過了大約三年,日本某大報邀請我評論日本與中國的經濟前景,我舊話重提,下筆肯定。該三千字的文章被刊登在頭版,惹來記者電話頻頻,要躲幾天。

日本是有本錢的。他們的高文件產品實在好。六十年代初期,日本的經濟起飛是因為產品價廉物美。當年是三百日元兌一美元。跟的困境,是國會議員歷來多是大地主。他們主張禁止農產品進口,使地價急升。農產品的市價高得出奇,促使日本的工資高於美國的。因為生產成本高,自八十年代中期起日本的經濟節節敗退。大手增加貨幣發行量,使幣值下跌是一個辦法,但控制日幣量的委員大部分堅持政策不變。今天,美國一些經濟學者認為一七○日元兌一美元日本才有轉機,我則認為二百日元兌一美元才對,而且要迅速下調。維護少數人的利益,可以損害整個國家。

在廉價勞力群起而出的情況下,福利經濟首先遭殃是顯淺的判斷。一九八七年加拿大一家電台以長途電話給我直播訪問。小姐問:「加拿大的經濟何時才可以復甦?」我衝口而出:「不會在可見的將來!」有思之言是無心之失,也闖了禍。但我要怎樣說才對呢?從事學術研究的就有這樣的困難:不可以說自己不相信的話。

一九九○與九一兩次瑞典行,我見該國的福利制度如天方夜譚,就下了比加拿大還要差的評語。三年前,一位瑞典朋友說我錯了,因為科技與網頁的發展使該國欣欣向榮。最近問他是我對還是他對,他苦笑。

九一年在德國,見到那裡的工會林立,勢力強勁,我說德國也是大勢已去。

美國怎樣了?該國地大物博,福利水平遠低於加拿大,匯率政府不管,生產成本雖高,但大致上物價與地價可人,所以廉價勞力的衝擊是比較小的。另一方面,該國的先進科技了不起。雖然互聯網及有關的科技的不振與一些大企業的行騙搞得風風雨雨,但生物、基因等研究到目前還大有可為。美國本來不會太差,但九一一之後,風聲鶴唳,動不動就左封右鎖,對經濟的損害遠高於九一一的不幸。三幾個不怕死的恐怖分子對整個經濟的損害,是九一一之前難以想像的。

推測經濟前景永遠不容易,而推測短期的轉變更困難。長遠的大勢比較容易。一般而言,因為局限條件的轉變太多,太複雜,看不準。但有時局限條件的轉變簡單而明確,而且這轉變的趨勢看來可以持久,推測就十拿九穩,命中率極高,雖然效果發生的時間的早或遲還是看不準的。

一九八一年我推測中國會轉向發展市場,是看準了局限轉變的趨勢。然而,時間上我看不到中國會走得那樣快。一九九六年末我推斷香港會有十年以上的不景,也是看準了局限的轉變。然而,我看不到亞洲金融風暴的突如其來,時間上有了失誤。不要相信經濟學可以協助賺錢。我所知的不能夠,其它高人怎樣說我管不。

問題是廉價勞力的供應暴升,十多年前我就看得清楚,而任何對世界關注的人也明白,不需要是什麼經濟專家。同樣,這廉價勞力的局限轉變看來是會持久的。這轉變的持久會帶來怎樣的效果,不用經濟專家也可以推出來。

時間不准,賺錢不易。但治國之道,不是為了個人賺錢,而是要從國家整體那方面看。這樣看,必然的效果來得早或遲無關宏旨。重要的是知道效果遲早會來。明智的治國者應該看到這效果而未雨綢繆。很不幸,這些年來,經濟強盛之邦似乎是嚮往以往的光輝,自我陶醉,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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