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觀理論潰不成軍(二之二)
在加州大學作研究生時,我的宏觀理論老師是普納(Karl Brunner)。於今回顧,他應該是當時的宏觀天下第一把手。不是從偉大貢獻那方面看,而是處理學術的嚴謹與執著,我認識的或知道的經濟學者中沒有誰比得上他。雖然普納處理學問的苛求,與我喜歡從預感入手然後天馬行空的方法格格不入,我可衷心佩服這位老師。
那時一個學期十五周,普納採用的宏觀教材是一本新出的名家課本,十五周只教了二十多頁,頁頁他解釋說有錯!同學們皆一時之選,你看我,我看你,學期過後,大家懷疑宏觀理論究竟說的是什麼。普納只說到處都錯,可沒有說什麼才是對的。
博士後到了芝大,旁聽佛利民,先聽貨幣,再聽宏觀,分兩個學期教的(十週一學期)。前者佛老把幣量理論教得出神入化,但到了宏觀,他只把貨幣的方程式的次序倒轉過來,使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門學問會存在。我當然讀過佛老一九五七發表的《消費函數理論》,其見解之精闢,其數據處理的前無古人,令人拜服,但那是從費沙的利息理論變化出來消費理論,統計分析學究天人,「宏觀」安在哉?
回頭說加大的日子。幾位同學和我一起研讀凱恩斯的《通論》,是課外自選的,讀不懂!輪到我寫《佃農理論》時,在加大作助理教授的Axel Leijonhufvud正在寫他的西北大學的博士論文,題為《On Keynesian Economics and the Economics of Keynes》。相當轟動,Axel還沒有拿到博士就擢升為正教授了。那本名著說,凱恩斯的宏觀理論了不起,但凱恩斯學派的則不敢恭維。同學和我當然知道凱恩斯與凱恩斯學派不一樣,但凱氏本人真的那麼厲害嗎?
無可置疑,凱恩斯興趣廣泛,智力遠超世俗,三四十年代時把不少經濟學者嚇破了膽。我看不懂他的《通論》,但Axel說看得懂,難道他是看到了皇帝的新衣?有懷疑,因為從凱氏的字裡行間,我意識到他對需求定律與成本的概念掌握不足。這二者是經濟學的基礎命脈,基礎有缺,宏觀理論是憑什麼支持的?就是在我對這門學問滿是問號的六十年代中期,以微觀基礎處理宏觀的呼聲不絕於耳。一九六八旁聽佛利民後,我再不涉足傳統的宏觀經濟學。
三十年後,中國的發展與亞洲的觀察使我意識到傳統的宏觀理論潰不成軍。在幾項宏觀現象的推斷上,我比宏觀大師們推得准,准很多,而我用的只是基礎的價格理論,半條方程式也用不上。舉幾個例子說說吧。
(一)一九八一我推斷了中國會走私產與市場經濟的路,是宏觀現象的推斷,經濟學者中只我一個這樣說。不是信口開河,也不是風水先生看水晶球,而是從價格理論入手,把當時中國面對的交易費用一分為二,局限轉變的含意於是看得清楚。邏輯說:只要這些局限轉變穩定,中國會走今天的路。當時我白紙黑字寫下,中國改革最困難的地方,是有強大壟斷權力的國企。那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前說的了。
(二)一九九六年末,香港一片形勢大好聲中,我說將會有十年或以上的經濟不景。絕不看差九七回歸,但香港的工資與樓價跟國內的脫了節,而國內學子的知識增長奇速,香港人服務國內的需求將去如黃鶴。這些相對價格的調整歷來困難,要十年或以上是大約的估計。當時我可沒有想到,國內會推出自由行及其它救港之道,否則這十年不景的推斷會拿一百分。
(三)事前我沒有想到九七會出現亞洲金融風暴,但當這風暴出現時,我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的眾君子解釋多多,皆胡說八道。我認為金融風暴的起因,是一九九七年朱鎔基把國內的通脹率,從百分之二十多控制為零。人民幣鉤著美元,是鐵達尼鉤著航空母艦。當時,差不多所有亞洲小國(小艇也)皆或明或暗地鉤著美元那艘母艦。人民幣通脹為零,等於鉤著母艦的鐵達尼突然停下來,鉤著母艦的小艇於是紛紛脫鉤。(比起人民幣,小艇的幣值偏高,官商勾結容易炒下去。)
九七風暴後兩個月,北京一些朋友約我在深圳會面,對我說經濟上中國大難將至矣。我說中國不會有問題,經濟形勢大好。他們不相信,我忙顧左右而言他,因為那時不便對他們說,亞洲的金融風暴起於中國能迅速而又成功地控制通脹。
(四)也是九七金融風暴後,我說香港的失業率會超越百分之八。香港的失業率歷來是百分之二左右——就是六十年代樓價跌到近於零失業率也低——怎會超八呢?難道我的金漆招牌是假貨?後來果然超八,只是等了五年。這推斷也是基於簡單的價格理論。香港的局限條件改變了。到一九九七,香港的福利制度急升了;教育與醫療的政府資助天文數字;公務員(尤其是官級)的薪金奇高,誤導了市場;政府漠視了國內青年的本領;港幣鉤著美元,不能向下調整。
上述是些比較重要的應驗了的推斷,沒有那麼重要的不說算了。自己比較滿意的還有一九九七說人民幣是強幣(那時黑市匯率低於官價不少),二○○二說人民幣天下最強(黑市還低於官價),所以當二○○三年初黑市偶爾跟官價打平,我立刻說外國會施壓要人民幣升值。這些也是價格理論的推斷。年多前我說人民幣會在一年內高於港幣,命中。我當時建議港幣轉鉤人民幣,《蘋果日報》在同一天反對,而曾特首與任老弟也跟著堅定地反對了。我的道理簡單:美國有伊拉克之戰,費用奇高,繼續鉤美元是劣著。但願美國能迅速地解決伊拉克問題,面對地球一體化的新形勢。
還有好些其它關於宏觀理論不成氣候的話要說,牽涉到微觀理論的不足處,說來話長,下期再談吧。
(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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