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15, 2008

風格何物?(創作閒話,之二)

英國數學大師凱迪(G. H. Hardy)多年前出版過一本小書,題為《一個數學家的自白》(A Mathematician』s Apology),起筆的第一段常被學術界提及——哲理湛深,文采煥然。我曾經翻譯發表過,這裡先英後中地再饗讀者:



It is a melancholy experience for a professional mathematician to find himself writing about mathematics. The function of a mathematician is to do something, to prove new theorems, to add to mathematics, and not to talk about what he or other mathematicians have done. Statesmen despise publicists, painters despise art-critics, and physiologists, physicists, or mathematicians have usually similar feelings; there is no scorn more profound, or on the whole more justifiable, than that of the men who make for the men who explain. Exposition, criticism, appreciation, is work for second-rate minds.



中譯如下:



「一個職業數學家寫關於數學的事是悲哀的。數學家的本分是做點什麼,創出一些新的公理,替數學增加一點,而不是談論自己或其它數學家做了些什麼。政治人物鄙視評論政治的人,畫家鄙視藝術評論者,生理學家、物理學家,或數學家通常都有類似的感受。沒有任何嘲笑,能比創作者對解釋者的嘲笑來得深奧,或在整體上更為合理。闡釋、批評、欣賞,都是只有二等腦子的人的工作。」



是精彩的哲理。作學生時讀到,同意,佩服,影響了我對學問的意識。為了行規的要求,有時寫文章我們總要評論一下他家在同一題材上的觀點,但這是應酬編輯的無聊玩意,重要是自己說的是些什麼。另一方面,他家對我的思想的品評,我是懶得顧及的。正如凱迪說,一個學者的本分是做點什麼——do something,要為自己從事的增加一點——add to。後者是說要創作了。



也不儘是凱迪說的那麼簡單。我分析佃農的第一篇作品,一九六八年十月發表於《政治經濟學報》,被排於首位。跟著不同意的批評文章多,幾家學報的編輯收到文稿,要求我作出回應。初出道,知道文章發表數目愈多職業前途愈好,但認為文章既然發表了,有它自己的生命,多管無益。要求我作回應的編輯來信愈來愈多,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在芝大,我找史德拉(George J. Stigler)求教。他想也不想就說:「史提芬呀,在學術的思想史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一篇回應他人批評的作品可以傳世。批評或回應是無聊的玩意。」這與凱迪之見類同:二等腦子的工作可以不做不要做。四十年過去了,我的佃農分析穩如泰山,當年批評我的不見經傳,是凱迪說的二等腦子吧。



關於經濟思想史,史德拉是二十世紀最傑出的人物。這方面,從文字數量算,熊彼得等人比較多,但熊氏對經濟理論的掌握乏善足陳,與史德拉不可以相提並論:自己不懂,品評他家豈不是有點兒戲了?當年被公認為經濟思想史的首席人物的史德拉,有一天跑進我的辦公室,東拉西扯地談了好一陣,他有所感慨地說:「在經濟學上我自己什麼條件都有,只是沒有原創性的思想,傳世不容易。」歷來佩服他,聽到這句話就更佩服了。思想高人要有自知之明,於今回顧,史氏對自己的缺乏原創的評價是中肯的。沒有任何算得上是認識史德拉的人會不同意,史氏的智商高不可攀,文采獨步天下,學究天人,也是個幽默大師。然而,從師級水平衡量,他的原創能力似乎是低了一點了。可見原創這回事,不一定是與智力掛鉤的。說原創,我當然不是指那些毫無深度的怪思維,或那些譁眾取寵的術語創造者。另一方面,沒有原創性的思想,不容易傳世。



要思想傳世,原創(originality)或新意(novelty)是需要的,但不足夠。個人的風格也是個關鍵。說到風格,藝術作品顯然遠比學術思想重要。先談藝術作品吧。



相對來說,藝術作品重視風格,學術作品重視思想。當年拜讀法國繪畫大師梵高、塞尚等人的言論,對藝術的闡釋確實高明,但今天看,收藏畫作的人一般不重視畫家的思想。毫無思想的蠢畫家的作品當然不可能傳世,但在藝術作品足以傳世的條件中,風格獨有無疑是重要的。



不容易解釋風格何物,簡單地說是有個性,外人可以一望而知是誰的作品。中國傳統稱之為「面目」。藝術作品有個人的面目或風格是奇怪地困難。天生下來,每個人的相貌有別,個性不同,但為什麼嘗試藝術創作,個人風格的形成是那麼困難呢?我的答案,是藝術的研習,一般是從倣傚開始,往往要倣傚一段長時間,到技術練得有看頭時,要擺脫老師或自己臨摹多年的他家風格不容易。



十七年前我開始研習書法,初臨米芾,三年後轉臨王鐸,共臨了五年。雖然老師周慧珺說我臨誰不像誰,但嘗試脫臨而寫自己的書法,一塌糊塗,自己目不忍睹。問周老師為何如此,她說自己當年要脫臨時也是目不忍睹的。學書十年後,作品開始有自己的面目,但不妙,有點走火入魔。後來決定無拘無束地寫自己,務求下筆舒暢,感受怎樣就怎樣。面目開始明確,但這樣隨意下筆,可取的作品要碰巧,交得出去的十中無一。今天寫六尺紙,約六十個字的,達到五可選一之境,於心大慰。如果進到二可選一,純按自己的感情變化,則大功告成矣。我的盤算,是到了二可選一之境,一般水平會高於五可選一的。



是的,藝術研習起自倣傚,技術的爭取要倣傚多年,是不容易找到自己面目的主要原因。天生的個性是否突出也有關連。我自己的經驗,是嘗試寫中語文章,只幾個月行家一致說風格明確,化了灰也認得云云。為何為文章風格容易,書法風格困難呢?答案顯然是以中文下筆我從來沒有真的學過,沒有真的拜過師,也懶得參閱他家之作,所以寫了十多篇後面目就是自己的了。



在中國書法歷史上,沒有自己面目但還稱得上是書法大師的只有一個。那是宋人吳琚。此公寫米芾的行書字體,一模一樣,沒有自己的面目。奇跡出現:吳琚的書法實在好,不下於米芾,神采飛揚,今天找到一張真跡恐怕不止千萬港元了。



歷史只有一個吳琚。一般而言,藝術作品要傳世,個人風格是需要的。這就帶來另一個重要問題:個人風格突出不一定是好事。刻意地「自創」風格的藝術家不少,但這樣刻意地與眾不同,要不是近於怪,就是俗不可耐。這是另一個層面的困難:足以傳世的風格的一個起碼要求,是作者真的要表達著自己。另一方面,一個純真的藝術天才,例如梵高,不同時期的作品,風格上可以有很大的不同。一個不斷地追求自己的真情實感的藝術家,往往要通過不同層面的轉變。比方說,我很喜愛Jackson Pollock的後期抽像畫作,可惜價太高,買不起。二十年前他的早期畫作價還低,有資格問津,但早期的確實不好看,沒有下注。於今回顧,就是難看的Pollock早期,當時買了下來今天賺大錢。



作品面目獨有,既不怪誕,也不做作,不等於風格可以成家。足以傳世的風格還有兩個要求。其一是風格要可愛,這等於說在某方面作者一定要是個可愛的人。其二是這風格多多少少要反映出作者的學問。不需要是學者,但才氣總要呈現一下。有才有貌的面目明確只是藝術作品傳世的一個重要條件,還有其它的。



藝術家要有思想,但這思想的重要性是遠不及學術或科學的要求。倒過來,我問:學術作品要傳世,需要有風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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