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4, 2010

從成都學得的創作定律

四月二十二日從深圳飛成都,準備二十三日在那裡講話。飛機誤點三個多小時,抵達成都的賓館時是晚上了。很累,正想休息一下,招待的朋友說書記先生李春城要造訪,傾談一下。我當然樂意。過了不久李先生及幾位朋友進來,大家坐下後,我問:是「春城無處不飛花」嗎?答曰:是。



李先生說他剛剛讀了我的《中國的經濟制度》。我不讓他繼續就滔滔不絕地說這本書。理由是太太在洗手間,沒有翻譯,恐怕聽不懂,拖時間等太太出來。我的普通話是絕技:懂得說,不一定懂得聽。理由是淺的:懂得說,因為假設對方懂得聽,但對方說時我不能讓他假設我懂得聽!



後來太太出來了,其實是千呼萬喚始出來,我就讓李先生說。一時間我有奇異的感受。李先生顯然是搞思想的,有深度,對經濟的感受好。他提出的問題不易回應。當時我實在累,只能簡略地答一些,有點忙顧左右而言他。後來小勇告訴我,李春城很大名,受到同事們的敬仰。再後來在成都的所見所聞,知道書記先生名不虛傳也。



二十三日下午輪到我正式講話,有準備的,但講得不稱意,因為多枝強燈射著我,不讓我看到聽眾的面目。歷來的經驗,是看不到聽眾的面目一定講得不好。氣氛重要,尤其是沒有講稿在手的。記得一九九八年,弗裡德曼到香港,我臨時安排他在一個只有五十個座位的課室講話,站著的聽眾百多人,呼吸也有問題。弗老講得好,跟著對我說:氣氛好,於是講得好,講室不用大,但一定要聽眾多。我同意,也認為看到聽眾的面部表情重要。



第一次訪成都是一九九三年,帶著弗裡德曼夫婦及好些朋友去。當時的成都破舊,但有兩件值得回憶的事。其一是某天早上,當地政府安排一個女孩在一個地庫內表演舞蹈。女孩長得漂亮,演出了不起。光流水逝,想來她今天近四十歲了。願她青春常在,舞藝依然。其二是當時的四川省長蕭秧接見我們時,跟弗老有如下的精彩對話。弗老:「改革像斬老鼠的尾巴,一寸一寸地斬很痛苦,要一次過地斬掉才對。」蕭老:「教授呀,我們這隻老鼠有多條尾巴,不知要斬哪條才對?」



其後到過成都兩三次,每次市容有進步,這次再訪,進步大得驚人,成為一個值得留戀一下的大都會了。成都的市政府有計劃地推出不少建設項目,論配套,一般搞得好──非常好。這是違反了弗裡德曼當年之見:他認為政府策劃的發展比不上市場的運作,一般失敗。後來我在《中國的經濟制度》那小書內提出異議,因為見到中國不少地區政府推出的建設項目做得好。我指出地區政府是為市場的需求而策劃,弄壞了幹部要負責。然而,核心問題所在:政府投資建設的項目怎會不比市場差,甚或過之呢?這次成都之行我找到自己滿意的答案。



首先要說的,因為交易或洽商的費用存在,一些牽涉到多家多戶的項目,市場不容易處理。好比我很欣賞的離成都市中心不遠的「農家樂」,是市民消閒的好去處,由政府出資把路修好,這裡那裡粉飾一下,然後鼓勵那裡的多戶農家做點飲食娛樂的小生意。收價甚廉,但農戶賺到收入,政府賺到稅收,樂也。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成都政府的項目可以做得那麼好,於是要求訪問有關的知情人士。為此我在成都多留一天,而他們推薦接見我的是常委副市長孫平。又是個了不起的人,五十歲出頭,曾經在某大學教過。到孫平的辦公室時是下午了,還有其它約會,坐下來我就開門見山,問得尖銳,毫不客氣。孫平反應快,有問必答,答得坦白,有如流水行云。



我要知道的只一點:是什麼動力驅使政府主理弗裡德曼認為是市場才有作為的事,能辦得絕對不比市場差?我對孫平提出三個成都的政府項目,問權利的結構。



第一項是那大名鼎鼎的「軟件園」,大的,由政府建造,租出去,有些是低租招商,全滿,整個「園」僱用員工二萬。我問:「你認為軟件園是成功的政府投資嗎?」以為他會說:「當然!」殊不知他答:「很難說,還要多等多看。」他顯然認為財政上該項目還沒有打平,而增加就業的間接利益不容易算得準。實事求是,孫平顯然認為政府投資的成敗準則跟市場的沒有兩樣。跟著談到的兩個項目,孫平認為政府有壟斷性質,回報勝於市場是應該的。我認為他只說對一半。那些項目其實沒有傳統所說的壟斷,而是因為交易或洽商費用的存在,政府處理遠為容易,說有壟斷性質也對。



那兩個其它項目是些什麼呢?一個是「錦裡」,一個是「寬窄巷子」,都是市民的消閒地方,由政府投資,生意滔滔,回報率大有可觀也。我認為錦裡有些小節失誤,只能打八十分;我給寬窄巷子一百分。錦裡較為平民化,寬窄巷子檔次高,二者屬上海的「新天地」那種性質,搞中國的舊文化消閒,從文化品味衡量,都比新天地高,高出相當多。寬窄巷子是我見過的搞舊文化消閒最高明的地方了。



錦裡全是新建造的,仿古,近於以假亂真。寬窄巷子以古舊的房子為基礎,拆掉六成過於破爛的,由專家指導仿古重建;四成是舊房子翻新。也有十家八家不賣給政府,作為私人擁有,門外說明是私宅。孫平認為錦裡及寬窄巷子是成功的政府投資。都是政府建好後租出去。忘記問他錦裡的投資收益。寬窄巷子是政府出資五億,今天的估計值十五億。我認為拿去國際拍賣,寬窄巷子應該逾二十億。



孫平說錦裡與寬窄巷子是他親自主理的項目,正中老人家的下懷。是什麼動力驅使他那樣拚搏,辦得比一般市場還要好呢?弗裡德曼究竟錯在哪裡?是獎金嗎?是「好處」嗎?是回扣嗎?是升職嗎?這些我問得直截了當,半個彎也沒有轉。除了有升職的可能,孫平否決其它。我甚至問他自己買房子的錢從哪裡來,他答得快,答得我滿意。升職作為拚搏的回報當然可能,但無從肯定,有點渺茫,而如果下註失手,怎麼辦?



在言談中我突然警覺:如果我是孫平,我也會像他那樣拚搏。條件有二。一、項目要有清楚的界定;二、上頭要放手讓我幹。這是說,如果我認為項目是一件創作品,合我心意,我不會計較金錢的回報而盡所能做得好。好比這些日子我用足心機整理自己的作品,金錢回報沒有考慮過。要點是一、作品是我的;二、我要怎樣整理沒有誰管得著。



權利界定是市場交易的先決條件。這是有名的科斯定律,而其中一個含意是權利的交易沒有管制。引申到孫平的行為,我們可以說項目的界定與上頭放手是一個幹部搞創作的先決條件,而個人的回報可以是金錢之外的滿足感。另一方面,除非超級富有,市場的參與者一般沒有機會主理孫平那種以數億成本算的項目,也沒有那麼大的得到政府協助的方便。像孫平那種大創作我沒有機會嘗試過,想來是緊張刺激的。一個問題還在:為什麼今天的中國有孫平這種人,開放改革前卻沒有?不是難題,但非常複雜,讀者想想吧。



在成都招待了我們幾天的是一個名為陳琳的幹部,聽說也是一位大項目的創作大方家。謙謙君子,他可沒有給我介紹自己的本領。很喜歡這個人,恨不得能早點認識他。參觀成都,我們受到的招待是我遇到過最有系統的。不隆重,但次序井然。節目多但分秒不差,有點奇哉怪也。從這些小事可見,成都政府某部門的操作效率奇高也。



別前陳琳午宴,跟著有人拿出紙墨要求我下筆。我想到書記先生李春城,也想到一副由前人詩句組合的對聯,很適合今天的成都。當然是恭維的話,但沒有誇張,於是在四尺整張的宣紙上寫道:



盛世有逢皆樂事

春城無處不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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