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14, 2011

三二七:生產的邊際成本


(五常按:本文是《受價的行為》的第七節。)

以科學方法解釋現象是以理論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世事複雜,理論的另一個用途是有系統地協助我們把複雜的現象簡化。有理論約束而簡化的世界,要與真實世界的情況沒有衝突,要不然,理論成為空中樓閣,沒有什麼解釋力。今天回顧,我恐怕這是三十年來西方經濟學的發展了。

從事經濟解釋半個世紀,過程中我不怕難題,認為有趣,但很怕複雜的世事。複雜的事很難想。弗裡德曼健在時幾次勸導:不要想得那麼複雜吧!有理說不清。我喜歡在街頭巷尾觀察,也曾在多項生意上涉足,知道好些世事就是那麼複雜,以理論簡化談何容易哉。

跑廠勝檔案

在我知道的複雜世事中,除了自己毫無興趣因而從不涉足的政治課題,最複雜莫如生產的組織與運作。農業的運作不難掌握,但轉到工商業——尤其是工業——其複雜程度真的不易處理。同學不妨重讀我在《收入與成本》分析出版行業的第七章。複雜嗎?那是我知道的最不複雜而對生產成本有整體代表性的行業。

美國的經濟學發展,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現了一個熱門課題,稱「工業組織」(industrial organization)。發展這課題的重鎮是芝加哥大學,主要由戴維德與施蒂格勒搞起來,六十年代加進科斯。這課題美國的所有大學都教。教什麼呢?教反托拉斯!源自芝大的工業組織傳統是從反托拉斯案例的檔案學習。我曾經花了六年當兩件反托拉斯大案的顧問,知道有關的檔案資料不盡不實,往往誤導,遠不及跑廠調查那麼可靠。困難是工業的組織與運作一般複雜,不同行業各有各的不同,算你要求什麼資料皆唾手可得,怎樣在其中掌握那些不可或缺的經濟原則是大難題。

要理解市場的三方面

經過多年的調查與綜合複雜的工商業世界,我得到的原則有三方面,都不淺。其一是公司的合約組織。這是卷四的話題,這裡不詳述。本節要指出的是在財政責任上公司之間的界線可以劃分,但產出運作不能。後者是我一九八三年發表的《公司的合約性質》提出的一個觀點,楊小凱說行內稱之為「企業無界說」,究竟對行內有沒有真影響我沒有跟進。

其二是我認為非常重要的上頭成本與直接成本的區別。在《收入與成本》的第六章我分析過,不易讀,本章第六節再借題發揮。前者分析這話題主要是生產成本的討論,這裡帶進市場,其複雜性要多加一個層面了。

其三是生產的邊際成本。儘管同學們作本科生時熟讀,其實相當湛深。邊際成本曲線是個別生產者的供應曲線,加起來是市場的供應曲線,但邊際成本究竟何物不是淺學問,理解不當很多問題沒有答案。本節以之為題,因為我要把生產的邊際成本放在一個特別的位置。

邊際成本要從轉變看

同學們知道,生產的邊際成本是產量轉變帶來的成本轉變,也即是微小的成本轉變除以有關的微小產量轉變。推理思考時,同學們不要想到數學微積分那邊去,而是要從兩個不同的情況(轉變也)比較,有需要時把其他不同的情況逐個加上去。邊際成本是情況轉變帶來的成本轉變,只兩點串連可成線。

我不反對經濟分析用數學方程式思考,但反對數樹木而不看森林。我也反對漠視做生意的人怎樣想。分析生產現象,我們是分析做生意的人的行為。雖然薩繆爾森等大師認為解釋人的行為不需要知道人自己怎樣想,但這樣推理需要猜測人面對的是哪些侷限,命中率低。做生意的人面對的侷限,為了生存他要知道。原則上每個生產決策者是從成本的轉變帶來的收入轉變那方面想。不需要懂得數學,但他的想法是數學邏輯。我們可以再引進阿爾欽的高見: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做生意的白痴,只要能生存,就是依照著邊際收入不低於邊際成本的數學方程式走。這是說,生產供應按著市價等於邊際成本走是簡單的選擇,只是轉到壟斷市場時增加了變化,因為需要覓價,是後話。

真實世界的侷限千變萬化,做生意的人於是左盤算右盤算,每一變的考慮都牽涉到成本與收入。邊際成本的變化於是繁多,我們要怎樣取捨來解釋行為呢?

我在本章第四節說過,供應曲線其實是需求曲線代表著的邊際用值曲線對著鏡子看。這內容重要,而轉到生產需要補充的變化我解釋過了。在《收入與成本》第七章分析出版行業時,我指出產量有書「本」量與書「號」量的變化,分析用錯了是嚴重的錯失。本卷第六與第七章分析價格分歧與捆綁銷售時,我會指出這種錯失比比皆是,顯示著經濟學的傳統不重視假說的驗證。

邊際轉變只能從直接成本看

我認為邊際成本是市場產出的重心話題,因為邊際代表著變動,成本代表著侷限。邊際成本是侷限的變化。引進上頭成本與直接成本的區別,最重要的一點是邊際成本只能以直接成本算,與上頭成本無干。說過了,直接成本是不生產就不需要支付的費用,也即是說只有直接成本可以塞進或放進生產的邊際成本曲線。上頭成本或歸屬租值可以放進平均成本,但不可以放進邊際成本。邊際成本是因為產量之變而變;直接成本不生產不需要支付,也只能因為產量變而變。二者於是相同。上頭成本是入局之後覆水難收的那部分,或不生產也要支付的費用,是由市場決定的租值,不回頭看,向前看,是不會因為產量之變而變的。歸屬租值也如是,只是沒有上頭成本的在入局之前需要付出的直接成本。同學們不要忘記,上頭成本與直接成本之間往往有灰色地帶,複雜但不重要。

讓我從一個簡單的例子說起,然後推到比較複雜的層面去。

單一產品的例子

假設我購買了一間廠房,付清了賬,不租出去,自己購買原料及聘請工人生產,只一種產品,簡單的。原料及工資費用是我的直接成本,產量上升成本上升,邊際成本可能先向下走,生產率上升早晚會使邊際成本上升。畫出的邊際成本曲線不能算進廠房之價或租值,因為不產出或產量不變,廠房的租值代價也要支付,而入局之前把廠房買下來,是當時作出的直接投資成本,今天回顧是歷史,向前看,我的產品以市價出售,可收盡收,高於產出的直接成本(即原料及工資費用)那部分是我的生意的租值,上頭成本是也。這租值可以高於或低於投資買廠房的資金的利息回報。

直接成本有邊際成本曲線,也有平均成本曲線。上頭成本沒有邊際成本曲線,只有平均成本曲線。包括上頭成本的平均成本曲線是事後興兵,租值是多少就加在直接成本的平均成本之上,也即是產品可以出售之價為何,包括租值的平均成本就為何。在受價市場我面對的需求是平線,也是價,爭取最大利益的均衡是價與邊際成本看齊,包括租值的平均成本曲線的碗底於是貼在價線之上,只算直接成本的邊際成本曲線穿過直接平均成本的碗底,繼續上升,也穿過包括租值或上頭成本的碗底。

施蒂格勒曾經說平均成本曲線沒有用途,那不對。用途不大,但只憑邊際成本曲線我無從知道應否關門。原則上,撤退或關門的決定是基於市價低於直接平均成本。這裡有些麻煩:市價不單是現有的市價,預期市價的考慮可能更重要,而直接成本也有預期的考慮,因為熟能生巧,生意做下去有機會減低成本。預期的問題永遠不容易處理,但同學們可在這裡的討論中知道,傳統以可變成本及不變成本的區別來分析撤退問題是不對的。

多種產品的例子

提升一個複雜層面,如果一間工廠要產出多項產品,或有時產這種有時產那種,多了變化,會有兩方面的問題出現。較為簡單的一面是撤退問題再不應該從整盤生意看,而是要從不同產品的撤退看。停產任何產品都是撤退,而整盤生意還可以賺大錢,不用關門。較為複雜的一面是同一工廠,產出甲要用的場地需要放棄產出乙的利益。這利益的放棄是產出甲的直接成本。這是說,雖然廠房是買了下來,歷史歸歷史,廠房的成本只能從上頭成本的租值看,但廠房之內的場地怎樣分配使用會不斷地有直接成本的考慮:放棄乙的利益是產出甲的直接成本。原則上廠房之內的同樣場地,每部分的租值回報要爭取相同。這樣安排是爭取上頭成本或總租值極大化需要的。

我曾經給香港的學子出如下的一道試題:「酒家出售食品,食料成本昂貴的菜式,例如海鮮、燕窩之類,其毛利的百分率永遠比廉價食料的為低。那是為什麼?」毛利是菜式的售價減除食料及燃料的直接成本。答案是不同菜式的進食時間大致相同,而每張餐桌都有租值,如果不同菜式的毛利百分率一樣,那麼進食昂貴食料菜式的會付高很多的桌租,進食廉價的會付很低的桌租,使桌與桌之間的租值有大分離,二者相加酒家的總租值會下降。當然不容易把每桌的租值一律拉平,但減低昂貴食料的毛利百分率,或提升廉價食料的毛利百分率,有拉平每桌租值之效。拉平桌與桌之間的租值是爭取總租值極大化需要的。放棄乙的進食毛利是招待甲的直接成本,可以從邊際成本的角度看,但上頭成本或總租值是在競爭下得到的收穫,不是直接成本,塞不進邊際成本那裡去。

產出互放的例子

再提升一個複雜層面吧。這是關於公司產出無界的問題。財政的責任有界,但產出活動無界。後者在中國的工業常見。一家工廠接了訂單,往往把局部有時甚至全部發放出去給其他工廠造,接訂單者對購買者負責。轉過來,這家工廠有閒置的房地或機械、員工時,往往樂意接他家的製造要求。

經濟學傳統對競爭市場的分析,「長線」看有所謂「數目效應」(number effect)。這是說短線只考慮現有的某行業的機構或公司的數目,長線則要考慮公司數目的增加或減少,從而決定市場供應曲線的彈性係數會有怎樣的轉變。從財政責任有界定的角度數公司,其數目可以數得出來,然而,市場對某產品的需求上升,參與產出的資源當然增加,但公司的數目會否增加不容易肯定。產出活動公司無界,財政責任公司有界。在香港,成立有界的法定公司費用相宜,有些人一個擁有數十家,把名片印得像本小冊子。

可以肯定是市場的需求上升,這行業的生產要素或資源的投入會上升。其他因素不變,產品的市價上升是因為整個行業的邊際成本上升。這上升的或大或小跟競爭產出者互相把訂單發放的普及程度有一定的關係。一個競爭者的邊際成本怎樣看呢?

你為我產出,我也為你產出,大家互相支付的都是直接成本,跟酒家內的桌與桌之間的競爭使用沒有什麼不同。這裡的重點是互相發放可以減低生產要素的閒置率,從而減低邊際成本的上升幅度,使整個行業的供應彈性係數增加,上頭成本的總租值因而上升。說過了,競爭與合作不一定有衝突。同行如敵國的情況是指搶客或搶員工,有時也出現我還沒有機會寫出來的「埋堆」競爭。一般的觀察,是除了那些很小或產品很特別的工廠,全不發放在中國很少見。

工廠之間互相發放工作的情況不是中國獨有,但中國的特別誇張。這種生產互放的運作需要競爭者在地區上集中,例如陽江產刀,溫州產打火機等,數起來不止一百個例子吧。這是家常日用品的製造中國雄視天下的一個原因。

傳統曲線不可教

今天同學們在課本上讀到的生產成本曲線的分析,還是基於Jacob Viner一九三一年發表的《成本曲線與供應曲線》。此君大名,先在芝大後在普林斯頓任教。該文的一處幾何失誤很有名,但不重要。重要是該文說的沒有什麼經濟內容,今天八十年過去,同學要背的還是那一套。是悲劇。我很懷疑Viner教授當年有進過工廠。

可能也是該教授帶起的話題,是那所謂外部效應(external effects)對生產成本的影響。這是關於一個行業因為市場需求上升而擴張,競爭者之間互相影響,大家的產出成本會是上升還是下降呢?傳統的答案是二者皆可能,上升是因為外部效應,下降也是因為外部效應。

簡單的真理

我的看法比較簡單。不管什麼外部內部,只管資源供應量的約束足夠。我認為如果土地的使用是某行業需要的主要生產要素,需求上升其產品之價一定上升。樓房的建造也是工業,中國的經驗可教。石油、金屬等作為主要生產要素的例子也類同。另一方面,如果知識資源是主要的生產要素,該工業的擴張發展會有產品之價下降的效果。這是因為人類腦子多而彈性高,科技知識是共用品,持久地維護專利不容易,加上有了新知識可以賺大錢,參與研究的人無數。這些年數碼科技的產品之價不斷下降不是很經典嗎?科技工業開始有成時其租值很高,跟著在競爭下跌得很快。

十多年前,我為一間出版社訂購一部電腦,左議價右議價,選好了,付了錢,貨還沒有送到其價就跌了一半。吵得一團糟,結果怎樣我沒有跟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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