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匯管制非去不可
假若中國是世界上唯一的國家,那就沒有什麼外貿及外匯的問題了。假若今天的世界還停留在馬可勃羅時代的世界,對外貿易要過千山萬水,難有大成,那麼外貿與外匯的管與不管都不大重要。是的,即使到了清末民初——是林則徐之後的時代了——中國的外貿與外匯問題也只不過限於鴉片、茶、絲及白銀等幾項物品而已。
沒有外貿不能致富
時移勢易,今非昔比;世界漸趨「大同」。今天的航空、電訊等,在物價指數調整後的費用,不及三十年前的五十分之一,而世界外貿的昌盛,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了。經濟學者在十八世紀時就開始體會到外貿對經濟發展的重要,但大致上說,遠渡重洋的外貿的興盛,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事。曾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希克斯(J. Hicks),一年前到港大來時,作了一次令人拜服的講話。在這講話中,他不僅高舉外貿的重要,而且指出一個新觀點:一九三○年代的世界經濟大恐慌,很可能是由於當時的國際貨幣制度(黃金本位制)遇到了困難,對外貿有不良影響。
經驗的實證再明顯不過。今天,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經濟發達的國家是沒有大量的外貿的。反過來說,我們難以想像,今天,任何一個發達的國家,可以大事壓制外貿而不遭受災難性的打擊。
自《論衡》發表以來,我曾不厭其詳地多次指出中國要迅速而徹底地解除外匯管制。我認為在中國目前的體制改革中,解除匯管的重要,僅次於產權制度的私產化。但我建議徹底地解除匯管,並不是因為外匯本身,而是因為外貿的重要。理由很簡單:從來沒有任何市場可以在有價格管制的情況下興盛起來的;外貿是一個市場,匯率是這個市場的價格;匯管是管制這市場的量與價。因此,在有匯管的情況下,外貿市場是不能興盛起來的。
當然,即使中國解除了匯管,外貿還會有很多其它的管制。但從較為廣泛的角度看,這些其它的外貿管制是要靠匯管來協助的,一旦匯管被解除了,市場的壓力就非同小可。這些匯管以外的其它外貿管制,沒有了「靠山」就不容易經得起市場的壓力了。
外貿重要;對目前的中國而言,外貿更有特別的重要性。關於後者,我可以舉出五大理由。第一,中國閉關自守了這麼多年,能開放而推廣外貿,從產品貿易中可獲得的利益很大。第二,中國目前的低技能的勞力,工資比美國的相差五十倍。我曾為文指出,開放外貿是廉價勞力升值的最佳快捷方式。第三,外資的引進其實也是一種外貿,其分別只不過是產品的外貿與生產數據的外貿而已。目前中國有很大的財政困難,引進外資可事半功倍。第四,引進科技也是一種變相的外貿——壓制外貿,引進科技就很不容易了。近三四十年來,歐、美、日的科技突飛猛進(有人認為其進步,超越了以往幾千年加起來的總成績)。他人在研究工作上耗了大量的資源才獲得的科技,落後的中國可從外貿中唾手而得,天下間哪裡有更便宜的事?第五,知識學術的交流也是一種外貿。文革後的中國,要引進的何只外資、科技呢?
依靠他人遠勝自供自給
無論怎樣看,外匯管制對以上的五項都有很大的妨礙造成難以估計的不良影響。除了有利於某些特權以外,匯管對中國一無是處。幻覺與謬誤觀念上的「好」處是存在的,但我曾多次為文加以澄清,這裡不再重述了。近年來我跟不少國內的朋友談及過匯管與外貿的問題,他們有三點憂慮,陳詞懇切,是值得討論的。
關於大量放寬外貿的限制,中國的朋友有一種根深蒂固的顧慮。他們認為:依靠外貿就是依靠他人,不能自給自足,一旦沒有他人的依靠,豈不是弄巧反拙?這是十八世紀中期的觀點了。而近幾年來,香港的某些主張工業「多元化」的學者,也變相地舊調重彈,對依靠外人產生了恐懼。
其實,凡是貿易,不管是內貿還是外貿,都是要依靠他人的。但為什麼我們到市場購買食品,卻從來不擔心市場不加以供應?無他,因為在自由市場內,物品供應者有利可圖——天下間哪裡有更可靠的事?自供自給的費用(機會成本)高出不知多少倍,怎會比「分工合作」的供應更可靠?當然,在有價格管制的情下,供應短缺是必然的,但那是與貿易背道而馳的政策。
內貿與外貿的唯一不同處,就是國與國之間有政治的因素存在。然而,歷史的經驗證明,即使是交惡之邦,也難以壓制要以外貿圖利的商人的互相供應!在有禁運的情況下,走私的費用當然會增加外貿物價,但後者和自給自足的成本相比,往往還是勝了一籌。在近代舉世的發展中,一般的執政者都反對以禁運或經濟封鎖的政策來對付敵對的國家,理由是他們知道禁閉的政策不容易得到顯著的效果,更何況其它競爭供應物品的國家多的是!當然,近來興起的「保護主義」(我曾在《開放外貿是勞力升值的最佳快捷方式》一文中分析過的)是另一回事了。
匯率不止跌是謬論
中國朋友的第二點顧慮,是我以前提及過的:一旦解除匯管,人民幣的匯率會永無止境地下降。我曾經解釋說,這也是杞人憂天;但他們指出,幾個月前,人民幣大幅度貶值之後,黑市的匯率有不升反降的現象,證明他們的憂慮是有實據的。這個觀察有了進步。
我在《外匯管制可以休矣》一文內指出,去年七月間貶值後的人民幣黑市匯率下降的主因,是在貶值的同時,中國當局決定於短期內取消外匯券。這導致外幣的需求增加,因而使黑市匯率下降。後來到了九月二十一日,報上又宣佈暫時不取消外匯券。人民幣的黑市匯率跟著有少許上升,支持著我的觀點。但最近的個把月來,黑市匯率又繼續下降——降至大約一百港元換七十元人民幣。我曾在這後者的現象上作了幾天的探索;結論是:這近期的下降,不是由於有特別的通脹,或是季節性的外幣需求增加,而是因為人民幣會繼續和不斷地貶值的謠傳滿天飛!
外匯管制和任何價格管制一樣,往往能造成「惡性」的預期。近兩年來,人民幣的公價匯率接二連三地貶值,的確使人們增加了「再貶值」的預期。這正如二十年前英國的英鎊,貶值了兩三次之後,再貶值就成了一局大傷腦筋的殘棋,結果是政府索性讓匯率自由浮動。中國目前的困境也是如此:人民幣再貶值,會導致市場的惡性預期;人民認為更大幅度的貶值無可避免,於是就購入外幣存起來,作為一種投資或「保值」。
解除匯管的天機
國內朋友的最後一點憂慮,就是我們常聽到的中國還是太窮,時機未到所以不能解除匯管的言論。我以往的答覆是:匯管只可以令人窮,從來沒有國家能以匯管致富的;香港在戰後破敗不堪,不名一文,但卻沒有任何外匯管制。我也曾指出,台灣、南韓及日本初期的匯管,是劣著;不過由於當時國際上有黃金本位制,外匯或黃金的儲備不能大量外流,所以在中央銀行濫發鈔票的情況下,匯管就有以砍頭來治頭痛的功效了。自從一九七一年之後,國際的貨幣制度有了改變,這些國家就取消外匯管制,雖然目前南韓與台灣還有名存實亡的匯管法例。是的,在今日的國際貨幣制度下,一個國家的貨幣在國際上的幣值是不需要黃金或外匯儲備來支持的。許滌新最近所發表的「不夠外匯儲備支持」的觀點,是忽略了一九七一年的轉變——而香港不少一知半解的人也有同樣的疏忽。
最近和中國朋友閒談中,我發覺他們的「時機未到」的觀點,還另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們認為解除匯管是首先應該有準備工作的。解除匯管這樣的大事,怎能沒有慎重的安排與準備?他們問,要預先作些什麼工作呢?
對他們這個似乎需要「龐然大計」的問題,我的回答是:今天決定解除匯管,明天一早由官方宣佈可也!這個聽來近乎說笑話的建議,其實也是「計劃」。對中國而言,解除匯管是石破天驚之舉。一旦洩露天機,市場上豈有不大「炒」特「炒」之理?這不單會導致市場的大波動,而外資的引進,內資的決策,也起碼要看準才下「注」,這對經濟總有不良影響。
天機不可洩漏;出其不意的解除是上策;這樣做是故意的不「準備」,但可算是準備了。除此之外,有兩項更為重要的準備工夫不容忽視。
第一,在宣佈解除匯管的同時,中國要堅定地宣稱匯管將一去不返,再不可能在任何情況下回頭再管的。這是因為市場一旦認為政府出爾反爾、朝令夕改,炒風就一定不脛而走,而趁機取巧的行為也就數之不盡了。
以人民支持人民幣
第二個重點,是人民銀行要有決心去控制人民幣量的增長率,而且最好能將這決心大事宣揚。理由是:在有急劇通脹的預期下,市場對人民幣沒有信心,解除匯管就會增加拋出人民幣而收藏外幣的行為。在目前,中國的通脹預其仍未惡化,這對解除匯管是有助的。但解除匯管之後,如果有些人認為中國政府會以濫發貨幣的手法來收購外匯的話(很多落後國家的經驗確是如此),那麼,通脹預期的惡化就會導致人民幣的匯率急速下降。換言之,人民幣要成為有信譽的國際貨幣,可以沒有外匯儲備的支持,但卻不能沒有適當控制的人民幣量的支持的。
以控制人民幣量的辦法來安定物價,那麼支持人民幣的是中國的產品,也即是人民的生產力。與其用外匯來支持人民幣,倒不如用人民的力量來支持。外匯儲備怎能勝於中國人力資源的儲備呢?若不解除匯管,這後者如汪洋大海的儲備,就被壓制著而起不了作用。
匯管難以久持
我曾經指出,取消外匯券會增加解除匯管的壓力。這取消被推遲了,對匯管的解除沒有好處。儘管如此,也儘管現在所有的言論,都認為中國在十年甚至幾十年內不會或不應該解除外匯管制,我卻認為這解除會在五年內發生的。就算不是徹底地解除,匯管總會在幾年內變得有名無實,或者只能保存一些象徵性的管制。這是一個很大膽的推斷,而我從來不在經濟的問題上作預測的。
中國的匯管不能特久,是大勢所趨。所謂「現代化」,就是要與現代的世界溝通、交流,同時意味著引進、吸收、倣傚。這當然包括商品貿易,引進外資、科技、知識等等。這一切,都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的付出與收入的爭取,是要經過一重價格的。對外而言,這價格就是匯率了。即有匯管的存在,不僅交易的量受到壓制,而價格也受到管制了。這樣,現代化又從何說起呢?
不要以為我由於十分樂觀,覺得中國形勢大好,所以認為匯管難以持久。作了這好幾年的對中國經濟的研究,我怎會不深知目前體制改革的困難。但任何研究實證經濟學的人,都深信經濟的壓力的。以中國來說,外貿的經濟利益實在是太重要了,而這重要性,差不多所有在國內遇見過的、經營生產或做生意的人都體會到的。幾年前,他們認為匯管是「神聖」而不可侵犯,但今天他們的想法早已不同了:利益所在,溫故知新,為了賺錢就開始明白。
因此我認為,擺脫訊息不足的困境,只是時日的問題而已;而這時日,的確比我在幾年前所想像的來得快。餘下來的主要困難,還是在於特權利益的維護。但我不難推斷,在不久的將來,經濟利益的壓力,會使匯管特權的維護者,轉移到其它的管制特權方面去。這是因為匯管為害太大,所牽涉的範圍過於廣泛,以致反對的人與日俱增。相比之下,其它的經濟特權,例如比較少項的產品進出口管制或某些行業的壟斷權,是遠為容易維護的。
二○○二年後記
本文推斷的匯管會在五年內解除,差不多是應驗了。令人頭痛的是「差不多」。正如《外匯管制可以休矣》的後記指出,自外匯券取消後,大匯管換來多項小匯管,瑣碎麻煩。是因為小管每項為禍不大(加起來的交易費用相當可觀),而使匯管不能連根拔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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