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1, 1990

熱情與悲哀

人畢竟是熱血動物。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吧,人可以變得很熱情,很衝動,但也可以由於太熱情而失卻了理性。這是人類的不幸。在這方面,中國人的不幸,縱然不是世界之冠,也一定位於前列。

記得在抗日戰爭期間,母親帶我們一群孩子逃難。雙十節時,生活艱苦的市民都熱情地跑到街上,以他們少之又少的積蓄買些燈籠之類,在街上遊行慶祝。到了戰後,我在廣州鄰近的佛山唸書,一九四八年初,還未「解放」,清早起來,我們一大群學生就站在廣場上,力竭聲嘶地大唱《義勇軍進行曲》。

後來韓戰爆發了,不少中國青年戰臥沙場。喪失了孩子的家庭得到一面木牌,上書「光榮家屬」。這樣一來,一些家庭的孩子沒有被征入伍,或上陣而不戰死的,父母就覺得不夠「光榮」而大哭起來了。這是鬧劇,也是悲劇。不知怎的,對國家大事,我感到激動的只有一次——那是去年六四的前前後後的事。

不久前,中文大學的翁松燃請我到那裡參加一個討論會,題目是《中國的社會主義》。這把我嚇了一跳。中國是什麼「社會主義」呢?中共建國四十一年,其中四分之三以上的時間,其制度腐化到核心裡去!我們想破了腦袋,不可能想得出更劣的制度;想破了腦袋,也不能想得出這制度有半點可取之處。享受極端不均,黨員恃勢凌人,幹部論資排輩,威風十足。此外舉國謊言滿天,學術賤如糞土,後門、貪污觸目皆是。人民大眾被斗的鬥,被整的整,被弄得死去活來的數以千萬計,還有閒情逸致去說什麼「社會主義」!你說奇不奇?中國的共產政制是對社會的侮辱,是對人類的侮辱!

我曾經談及,少年時的一位好友容國團,帶著赤子之心回到祖國去,在體壇上為祖國爭取到一個「世界第一」,足以光宗耀祖,但在文革初期,被指為什麼美國間諜,懸樑自盡了。近幾個月來,我有幸認識了兩位中國的藝術天才,他們對我說及文革時的往事,使我為之憤激,心境難平久之。

這兩位藝術天才,一位是鋼琴家劉詩昆。劉氏在文革時的經歷,駭人聽聞,很多人都知道,這裡不應贅述了。另一位是畫家林風眠。林氏作品的功力所在,是西洋畫的新印象派——但氣韻生動的畫面,卻充滿獨特的、東方的抒情意境。在印象派這方面,中國能拿出來與歷史上的大師相提而並論的,只有林風眠一個人。林氏的藝術發展很有傳奇性,將來有機會我會詳加介紹的。他今年九十歲,我能在他的晚年認識他,是我之幸。

不久前,與林風眠進晚餐,在席上他談到文革時的一段往事。他曾經用了八年工夫,精心繪畫。遇到文革,要被抄家,他就將千多二千幅心愛之作,放到浴缸內,加了水,踏為紙漿!一個藝術家竟然「肯」將自己心愛的作品,這樣親自動手毀滅,其內心的痛苦是難以筆墨形容的。嗚呼!是什麼政制,是什麼人道,是什麼社會,會逼使一個善良的藝術工作者這樣做?說共產政制有什麼優越性,這不是開玩笑嗎?

這些事,我思之惘然!我是個不信風水的人,然而,若說沒有風水這回事,是什麼要炎黃子孫受這樣的折磨呢?我們究竟犯了些什麼彌天大罪?一個慘無人道的、傷天害理的政制,為什麼可以維持了數十年?這個經濟學的難題,我久思也得不到答案。是時也?是命也?是運也?

有人說,藝術家是最沒有政治野心的人。我同意這句話。劉詩昆愛琴如命,要搞政治也不可能有時間。他犯了什麼罪?也許是因為他當時是葉劍英的女婿吧。林風眠愛畫如命。其人笑容可掬,善良如處子,開罪人的話半句也不說。為什麼文革時他要被關進牢獄中,雙手被縛於背後,俯腰飲食達四年半之久?

這些都是難以解答的問題。不得已而求其次。我於是想:假若炎黃子孫沒有當年的熱情,也許就不會有跟著而來的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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