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8, 1990

也算談詞

陶淵明所寫的五柳先生——應該是寫自己吧——好讀書,不求甚解。對中國的詩詞,我好讀,但也不求甚解。於是,對唐詩宋詞,我能夠背誦的頗多,但所知卻不深入。

在美國求學時,整天不斷地工作,每個深夜,帶著疲倦之身往上躺下來時,腦海中還是想著日間所想的學術問題,難以入睡。要入睡先要「洗腦」。我洗腦的辦法,是拿一些與日間學術無關的書籍來看,半小時後就倦極而睡著了。我的「洗腦」讀物,來來去去都是頭的一迭中文書籍,讀完又再讀,持之以恆。這些讀物包括金庸的武俠小說、古文評注、唐詩宋詞。

說起來,在八二年回港之前,我絕少用中文寫文章,就是書信也少用中文。我寫中文的「功力」,可以說,其中有好一些是從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學回來的。這好比一個人每天按時在少林寺練鐵沙掌,二十餘年不斷地練,但從未跟人交手過招,這鐵沙掌管不管用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幾年前我開始為《信報》寫稿,出鐵沙掌時心驚膽戰——寫得生硬之極。但寫了幾篇後,就自覺漸漸得心應手,過癮之至也。

我喜歡詞,因為覺得長、短句比什麼五言、七律等來得放,朗誦時大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之感。且讓我在這裡以個人的喜愛,排列一下我喜歡的詞人,替他們每人選詞一首。為了要使讀者過癮,我所選的「代表」作不以家喻戶曉為準則;通俗的詞可能不夠新鮮,詞雖絕妙,但因為通俗就可能不耐咀嚼了。

我喜歡的詞人是辛棄疾,而在這裡我要選的詞是比較少為人知的一首《滿江紅》: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後,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闌干曲。

第二個詞人是蘇東坡。這裡我選的是他的一首《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第三個是李清照。這裡我選她的《鳳凰台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第四應該是李後主。李煜的詞,差不多每首都家喻戶曉,很難取捨。假若要從通俗的角度來說,那麼李氏的《虞美人》的確名不虛傳: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第五個我喜愛的詞人很難選,因為宋代詞家高手甚多,只好跳到清代的納蘭容若了。他名性德,出身滿族貴家。善於騎射而精於詞;試看他的《長相思》吧: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後記

這篇文章是十年前寫的。時日的消磨使我的品味有所改變。五十五歲時我喜歡蘇東坡的《卜算子》,今天六十五歲,我比較喜歡他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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