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4, 1991

喜見後浪推前浪

在我們那一代,能到外地留學的中國學生,絕少唸經濟學的。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八年,我只遇到過兩位讀經濟的中國同學:一位來自台灣,一位來自香港。在加州長堤大學兩年,一個中國的經濟生也沒有。到了芝加哥大學,同樣兩年,也是不曾見到過一個唸經濟的中國學生。要是我能在芝大多留幾年,今天在香港的王於漸與袁天凡就可能是我當時的學生了。一九六九年,到了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任教十三年。中國學生唸經濟的知多少?只有三個。

是的,我們那一代到外地留學的中國子弟,要不是選修工科,就是數、理、化。經濟學則甚少有問津者。這不是說當時亞洲人對經濟學沒有興趣:其它地區如泰國、菲律賓、韓國、日本等,唸經濟學的學生有的是。至於中國的學生,或因大陸閉關自守,除了馬列的學說什麼也不准學,或因台灣信奉那三民主義,又或因香港只求事業有成,經濟科學云云,不學也罷。

多年以來,談起世界上頗有知名度的中國經濟學者,數來數去也僅是劉大中、蔣碩傑、鄒至莊等三數人而已。這比起工程學與自然科學的中國學者之人材輩出,不可以同日而語了。

十年前大陸開放,到外地求學的中國青年,數逾萬人。這些新秀,見有機會深造,就力爭上游,成績大有可觀。他們當中唸經濟學的,為數著實不少。美國有中國同學會,不在話下,但幾年前竟然有在美中國學生的經濟同學會了。這顯示選修經濟的學生人多勢眾——至於其它學系的中國同學會,則未之聞也。

為什麼近十年來,中國學生一反常規,興趣轉到經濟學那邊去?我的答案有三點。第一,中國大陸的學生,大部分對數學都有很好的基礎,而數學對經濟學是大有幫助的。這並非說大陸的學生對數學的天分特高,而是因為數學沒有什麼明顯的內容——尤其牽涉政治的內容!是的,任何有內容的學問,在中國的制度中,不但不受歡迎,且可招來殺身之禍!可不是嗎?任何與「正確」的政治思想牴觸的言論,都是彌天大罪。學問若有內容,說「錯」了半句,其後果不能低估;多學更是無益之至也!唯有數學——純數學——毫無內容,分明是安全地帶,於是就被好學的人重視了。

第二,在文革期間,中國的學子雖然對有內容的學問往往一竅不通,但在生活中他們所體驗到的卻很「豐富」!慘無人道的政制,就是白癡也會有一點感受,會對世間的事提出疑問,也因而多知道一點「世故」。對世事有所領悟,唸經濟學是有幫助的。第三,中國大陸有機會到外地求學的學生,對祖國有赤子之心,希望中國能好起來。對也好,錯也好,他們當中有不少人認為經濟學的知識能協助中國的改進。

以上三點,解釋了為什麼近十年來,有那麼多中國學子在外國進修經濟學。北美如是,歐洲如是。我知道這個發展已有好幾年了。然而我想,經濟學要學得好不容易,更何況中國大陸的學生對市場一無所知,又怎會學得出人頭地呢?以國際水平而論,楊小凱的經濟學差強人意;後來我聽到芝加哥大學出了一個陳毅夫,哈佛大學有一個中國學生名列前茅,但他們出道不久,尚未發表過特別重要的文章。

幾個月前,我聽到一位在賓州大學專攻財務學的中國學生,畢業找工時多間名校搶著要,也就注意起來了。殊不知到了幾個星期前,向我們港大經濟系申請任職的四十二人中,竟然有九位是中國大陸的學生。這九人中有兩位令人矚目。雖然我們不一定有空缺可聘請他們,但他們的經濟學成就是大可受聘於港大而有餘的。

這個發現,使我既驚且喜!驚者,自己年紀大了,再難與這些後起之秀爭長短也;喜者,見後繼有人也。長江後浪推前浪,可以信矣。我可以斷言,不出十年,起碼會有一個從中國大陸到外地求學的經濟系學生,在國際上的成就勝於我!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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