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7, 1992

漫談古典、藝術、文字

科學與藝術有好些不同之處,而其中較耐人尋味的,是「古典」對二者有不同的重要性。

學科學,古典的根基不是那麼重要。要學現代的經濟學原理,一百或甚至五十年前的經濟學書籍大可以不讀。歷代相傳,今天的經濟學理論總會多少包括一些可取的前賢之見。不可取的「古典」思想,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慘遭淘汰也。據我所知,其它的科學也是如此。

然而,藝術卻截然不同。好的藝術是不能忘記過去的。這顯然是因為藝術是偏重於感性的事,而人的感情中有喜怒哀樂,自古皆然,沒有什麼對或錯,不會被淘汰。現代的藝術家或寫作者等等要表達自己的感情,古人的感受會給予重要的影響。讓我試舉一些例子吧。

要學好英文嗎?背誦《聖經》是重要的一課。雖然《聖經》是從拉丁文翻譯過來的,但這古老的英語聖經文字簡潔,擲地有聲,精品也。《創世紀》第一章對我的英語文體影響很大。

要學人像攝影的光法嗎?一枝燈的四十五度基本光法不懂得用,其它的光法再好也只是一般而已。在今天,不少攝影家所用的是「發泡膠」光法,只見光而不見影。因此,被稱為「世界光」,其作品美觀,但人像攝來既無性格,也沒有味道,庸品也。這可能是因為今天的攝影家時間寶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所以例行公事地以白「發泡膠」的反光代替細緻的影子處理,把光圈開大兩度,使老婦攝來如白雪公主,萬無一失也。

要用鋼琴彈爵士音樂嗎?沒有彈過莫扎特音樂作為基礎的,爵士樂者難以卓然成家。這是好幾位鋼琴爵士高手告訴我的。

要學繪畫嗎?古典藝術的重要性就更加明顯了。黃永玉對古畫愛如己出;張大千花過很多時間臨摹敦煌壁畫;梵高的古典素描有獨到之處;畢加索的初期作品,古典之至也。

要學寫中文文章嗎?有哪一位今天的文豪,沒有讀過「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或「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之類的?我自少就欣賞魯迅的文字——卻不欣賞他的某些罵人文章,因為顯得胸襟欠廣,使我讀來感到不舒服。我老早就知道魯迅奉魏、晉的文字為至寶,所以年少時在逃學之餘,曾把魏、晉文章背得不亦樂乎。

是的,在藝術上,我是個「古典」的崇拜者。另一方面,我也是個研究經濟科學的人。在後一科學上,我很佩服鼻祖史密斯在一七七六年所發表的《原富》,但我從那巨著中所得的感染,是史氏的英文和他的博學。他的智力雖比我高,但假若他今天死而復生,談到經濟理論,他只可以做我的學生。另一方面,要是八大山人復活,黃永玉怎可以做他的師傅?這是科學與藝術的一個重要分別。

我自己寫中文文章的經驗,正好說明「古典」的重要。一九五七年,二十一歲,我遠渡重洋。此後二十七年,我很少用中文書寫什麼,而期間有十多年,我在談話中少用中「語」。一九八三年十一月,我開始替《信報》以中文寫專欄,開頭三篇,朋友讀得哈哈大笑,說我的中文文章是以英文原稿翻譯過來的。這並非事實,但可能那陣子下筆時我腦中想的是英語。

這些哈哈大笑的朋友可不知道,我年輕時有過目不忘之能。從《道德經》到陶淵明,從曹子建到蘇曼殊,從王羲之到魯迅,他們好些作品,今天大致上我還記得。朋友們的哈哈大笑,笑醒了我。我當時想,我的白話文體顯然有所不逮,何妨試以「古」文補而救之?

於是,我文風一轉,飛花點翠,把古人之句隨意套用。朋友們突然間笑不出來了。自此以後,每次遇到胡菊人,他總要提到我的古文基礎。

知道我中文文體「秘密」的,似乎只有「二三子」,胡菊人是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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