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0, 1992

太寧街的往事

太寧街是西灣河的一條橫街,在今天,知道的人很少吧。四十年前,據我所見的那小街,兩排都是紅磚屋,樓高一律三層,共有二十八個門牌;後來太古船塢要重建「太古樓」,就只剩下三幾個門牌了。

我想寫太寧街的往事,已有好些日子了。本來「往事」應在《憑闌集》下筆,但因為母親的病,該《集》草草收筆,關於太寧街的追憶就一擱至今。

一九四八年,廣州「解放」將至,我就從佛山轉到香港的灣仔書院就讀,讀的是第八班。讀了一年,不能升級而留班,就遇到一位姓王的同學,大家成了好朋友。他名柏泉,人很聰明,琴、棋、書、畫,無所不好,且無所不精。我當時對風雅的事沒有興趣,但在多項的玩耍上卻超人幾級。柏泉的乒乓球與擲毫技巧也很不弱。至於街頭巷尾的不值錢的孩子玩藝,可以跟我難分高下的,在我少年時的朋友中就只有一個。那是容國團——我與柏泉相熟幾年後才與阿團成為知交的。

容國團後來被人稱為「多面手」,是指他的乒乓球技千變萬化,多采多姿。於今想來,昔日的王柏泉也是個如假包換的「多面手」。今天,專業人士比比皆是,但「多面手」卻不多見。四十年前的太寧街,有一個難得一見的特色,就是多方面的奇才、怪傑雲集於斯。可以說,任何人在太寧街的街尾停留過三幾年,耳濡目染,再蠢也會變得聰明起來,對什麼古靈精怪的事也懂得一點。從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七年這七、八年間,我每天總有三幾個小時在太寧街流連忘返,因而荒廢了學業。

我當年的家是在太寧街對面的山頭——今天已不復存在的奧背龍村。因為認識柏泉,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的家位於海旁、街尾,是紅磚屋的「單邊」地下,門牌二十七號(已拆掉二十餘年矣)。附有後院的幾百呎居所,住著王、彭二姓人家(彼此為世交);大門常開,街坊朋友自由出入,於是成了賓至如歸的熱鬧之地。夏天時,到了傍晚,眾多的人一起在海旁納涼,有釣魚的,有下象棋的,有唱粵曲的,有聽「講古」的,還有高談闊論的。我到那裡一坐往往就是七、八個小時,直至深夜,母親就會派人「抓」我回家,有時罵一頓是免不了的。

柏泉有三個哥哥,都是才子。大哥名深泉,在中環的寫字樓任職,業餘從事寫作,也喜唱粵曲。一談到文字,大家以他為可靠的「評判」,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外,很少有人與他辯論文章之道。深泉當時以秦西寧這個筆名發表小說等等。「秦」帶有古風,大概也與昔日秦淮有關,「西」西灣河,而「寧」當然是指太寧街了。今天沒聽過秦西寧這名字的讀者,若對文藝有興趣的話,可能知道他後來多個筆名的其中一個。那就是舒巷城。我認識深泉時,他已發表了後來成為小說珍品的《鯉魚門的霧》了。

柏泉的二哥名照泉,筆名王君如,是粵樂界的知名撰曲者。他善感而有文采,例如他早年《吟盡楚江秋》的「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歌衫舞扇》的「火山中,有孤鳳。春歸秋去夏至冬,貨腰賣唱泣聲中,淚與胭脂一樣紅」,與後來《飲淚彈歌送漢卿》的「長亭古道柳籠煙,落日蘆溝畫角喧。離緒千般無寫處,一腔別恨寄冰弦……」等等都是動人的曲詞。三哥是麗泉,書法清秀,一如其人,下象棋與彈三弦都瀟灑利落。

以上所述,只不過是太寧街王家四傑耳。

而說到在樂器上的才華,太寧街上誰也不及樣樣皆能的黎浪然。黎老兄以「玩」粵樂謀生,眾人都稱他為黎師傅。當年在「東方之珠」謀生可不容易。黎師傅是個很幽默的人,說笑話的本領有時比他的粵樂本領還要高。某年新春時節,大寒天氣,黎老兄只穿單「恤」一件——外衣已在當舖裡。我們明知故問:「黎師傅為什麼不怕冷啊?」他在尷尬中仰天大笑說:「你們不知道嗎?我在扮『泰山』!」

說下象棋嗎?麗泉、柏泉和我都不算什麼。常來太寧街二十七號的高手是十多歲的徐道光——是的,那位曾經代表香港出賽的神童徐道光。乒乓球嗎?「東區小霸王」是由於認識我而跑到太寧街去的。一九五九年,這位「小霸王」拿了世界單打冠軍——多面手容國團是也。

打功夫厲害的有陳成彪,說故事動聽的有彭芬,「吹牛」吹得過癮的有綽號「咕喱王」與「大蛇恩」的王兆恩,不知死活為何物的有「大炮華」,足球高手有龔添貴、何佳,以及後來一度成為中國國腳的黃文華。其它的性格「巨星」如陳文、劉基、黃德寬、劉仔、楊仔、徐炳垣、甄錦旋,還有「通天曉」大珠、「科學家」王洪慶等等,真是不勝枚舉了。

戰後的香港情況複雜,覓食艱難,但人物與生活卻多采多姿。太寧街二十七號的常客,有的是奇才異士,他們在窮困之中也往往看得開而有樂觀精神,像范仲淹所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中有人米飯無著,有人要扮「泰山」;但自己還是看得起自己,不屑於作雞鳴狗盜之事。這樣,大家就往往相聚一起,一暢平生。今天,說來不免有所感觸,這些朋友死的死矣,老的老矣!

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一日,我要遠渡重洋,與太寧街的朋友分手。那時,到美洲去是近乎生離死別的事。當夜,我拿了紀念冊給「太寧」的朋友們題字。深泉(舒巷城)寫道:「此夜分離,燈前言送;他日來歸,談笑與共!」這是太寧街的文采了。

當威爾遜總統號(輪船)快要駛出鯉魚門海峽時,我拿著一枝很長的手電筒向太寧街的方向閃射,依稀中我看到他們站在海旁以手電筒閃呀閃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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