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4, 1992

論創見

無論是科學或藝術,創新或創見是奇珍異寶,往往被同行的人欣賞。太保守的人當然沒有可取的創新能力,但創見層出不窮的人,智力並不一定超人一等。另一方面,有一些甚具才華之士,可能缺乏創新的能力。

已故的經濟學家夏理·莊遜(Harry Johnson),才高八斗,沒有誰不欽佩,但莊遜可說是毫無創新之見。在芝加哥大學時,他把我看作小弟弟,相得甚歡。他認為我是個理論人材,有創見,但我對他的奇才卻五體投地。試想,他這個人一目十行,一篇高深的學術文章只翻幾下就看完了,所以他閱讀得很多。這還不算奇。更奇的是莊遜讀過的文章,都記得一清二楚,連頁數號碼也記得。他寫學術之作,要引經據典時,從來不用參考讀物,只憑記憶下筆。

據我所知,莊遜是經濟學歷史上文章發表得最多的學者,而且劣作甚少。記得有多個晚上,他邀請我到他家裡閒談,看電視。他自己坐於臥椅上,身旁擱著一瓶酒(後來他是因為喝酒過多而去世的),電視開著,他口在跟我談天說地,筆在紙上轉動。次晨,一字不改的文稿交到打字員的手上,打好了,就寄出去發表。以寫學術文章而論,這樣的本領,史無先例吧?

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某次,莊遜把一篇大約三十頁長(打字)文稿寄給著名的經濟學報,編輯把文稿失去了,請莊遜再寄他一份。可是莊遜沒有存稿,怎麼辦呢?莊遜於是把記憶中的原文背出來,稿子打好之後再寄給學報那編輯。該編輯收到「新」稿時,舊稿剛好找到了。新舊一對之下,竟然發覺沒有一個字不吻合。這個故事可能是崇拜莊遜的人杜撰的。我曾刻意地問他這故事的真實性如何,他神秘地一笑,不回答我。

但莊遜的文章沒有創見,是行內人公認的。另一位創見不多的經濟奇才,是數月前去世的佐治·史德拉(George Stigler)。史氏的思想快如閃電,而他筆下的文采卻是經濟學界中首屈一指的了。一次與他閒談中,我對他說:「當今之世,具備了一切重要條件的經濟學家,似乎就只有你和佛利民兩人。」他感歎地回答:「你本來說的不錯,但我缺少的是創見!」史氏是最優秀的經濟思想史學家,對思想的創見問題是個專家。他能這樣客觀地低貶自己,也顯得其人不滯於物,是真高手也。

在我熟知的經濟學者中,創見本領最傑出的是高斯(R. H. Coase)。與常人相比,高斯的智力當然不凡;可是與莊遜、史德拉等比,高斯的智力有所未逮。然而,論創見,其閃現之際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聰明才智之士望塵莫及也。

很顯然,創見並非意圖要有創見——或為創見而下功夫——創見就跟著而來的。創見往往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或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事。創見意味著一個嶄新的觀點,可遇而不可求,沒有經過什麼分析,沒有經過什麼邏輯推論而「出現」的。眾人說是黑色之物,你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說是白色,眾人也就好奇地從你所選的角度去看,同意果然是白色,那就是創見了。當然,有了創見之後,發展它的「用途」時是需要分析與推論的。

高斯的天才所在,是對任何問題先以預感作結論,而這結論往往與一般人所知的不同。高斯的與眾不同的預感,不一定對,但久不久他一下命中,就令大家耳目一新,於是傳為佳話,足以流芳百世。他的出發點通常是一條淺問題,跟著把問題從不同的角度去看,然後以預感選擇答案。有了答案之後,他才會以邏輯推理來證實。這樣,他給人的感覺是思想來去無蹤,像「無定向」風似的,使人覺得他的觀點不知從哪裡鑽出來。

是的,無論科學或藝術,創見是奇珍異寶。但創見並非「不同」那麼簡單。創見可以發揚,可以應用。然而,歷史上,尤其是今天,很多人以為「不同」就是「創見」,於是只求不同——或標新立異——不求其它,就自命天才矣!事實上,這些人是「創」而不「見」。一個傻佬胡說些什麼,與眾不同,是不同也,非創見也。以「不同」為「創見」而自命不凡的人,與傻佬庶幾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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