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與米元章
很多人說:「自古文人相輕。」這句話是需要補充的。低手文人與低手文人相輕,當然很普通;但既然是低手,不知天高地厚,大家胡亂地抨擊一番,使識者為之反胃。高手「輕」低手的例子也是有的,但並不多見。這顯然是因為——一般而言——高手認為低手之作不值一提。另一方面,低手輕高手的例子卻有的是。這似乎是由於低手不見經傳,要譁眾取寵,就找些大有名氣的高手來低貶一下,以圖提高自己的身價。這是無聊之舉了。
高手與高手之間,文人相輕,歷史上實在很少見。說「自古文人相輕」,假若是指高手的話,似乎是不對的。宋代高手女詞人李清照,曾經對多位高手詞人毫不客氣地批評。然而這些高手與她不同時期,比她早逝,不能反駁,所以算不上是「相輕」也。
同年代的頂尖高手,「相輕」的例子可說絕無僅有。這顯然是因為大家識英雄重英雄,或惺惺相惜,欣賞對方唯恐不及也。然而,在中國的文化歷史上,同年代的絕頂高手,彼此認識而又交遊過的,並不太多。
眾所周知的是李白與杜甫的友情——試看杜甫寫李白吧:「眾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這是很高的讚譽,言出由衷,讀來實在感人。此外,白居易與元稹的友情與互相傾慕,也是與「相輕」相去十萬八千里的。
較少為人所知而最令我神往的絕頂高手彼此推重的例子,是蘇東坡與米元章(米芾)。這兩位前賢是我平生最佩服的中國文化高手。我認為蘇學士的才華,天下罕有其匹,而米元章的書法,從表達感情那方面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蘇公生於一○三六而卒於一一○一年;米公生於一○五一而卒於一一○七年,大家有整整五十年「同期生存」的日子,而這是在中國文化大放光芒的北宋時代!
很可惜,對蘇、米二人關係的記載所知不詳。他們彼此肯定是認識的,而且相識了大約二十年,但兩人相聚的時日似乎不多。蘇、米二公的個性看來有很多不同之處。東坡幽默風趣,為人拿得起、放得下,文采斐然,大有上將之風。元章擅於書畫,好為詩、文,但文采平平——雖然他的文字往往奇兵突出,使人覺得「艱澀」之中大有新意。元章的綽號是米顛,甚有狂態,有時甚至使人有狂妄之感。
是的,米元章沒有辛棄疾的「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豪氣干雲,但作為一個書法家,他旁若無人是肯定的。在書法上,他竟然有膽批評王羲之與王獻之——「回視二王,頓有塵意。」他認為獻之的字比羲之的高——這個觀點,是一個大膽的判斷,我是同意而佩服的。
我在這裡要特別一提的,是瀟灑得有傲氣的蘇東坡,對米元章的評價,是我見過的文人相「重」的最極端的例子之一。以下蘇學士寫米元章的一段話,使我心焉嚮往,不能自已久之。他說:
「嶺海八年,念吾元章,邁往凌雲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邁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瘴毒,今真見之!兒子於何處得寶月觀賦,琅然誦之,老夫臥聽,未半蹶然而起,恨二十年,相從元章不盡!」
我為這段稱讚米芾的話,下酒不盡而思古人之情,大有「對影成三人」之概。試想,才華蓋世的蘇學士,竟然把一個當時眾所公認是「顛」(狂)的人推重如斯,是天才欣賞天才的至高境界了。
蘇東坡稱米元章為「我的元章」,其深愛之情,以一個「吾」字表達無遺。說元章有「凌雲之氣」,當然可信,但說他有「清雄絕俗之文」,似乎是過於偏愛了。說元章的書法「超邁入神」,是當時眾所周知的,但說要把他的書法來「洗瘴毒」,卻是前所未聞的頌讚了。
兒子向老頭子朗誦「顛」文,「老夫臥聽,未半蹶然而起」,其中刻畫蘇公本人對米公的欣賞,已達激動之境。最後的「恨二十年,相從元章不盡」,實在比「相見恨晚」之類的老生常談,深情得多了。
「自古文人相輕」——這句話是值得商榷的。餘生也晚,不能與蘇,米兩位前賢秉燭夜談,誠憾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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