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30, 1992

《隨意集》後記

「歲月如流」是老生常談的話,但我還是真的感到歲月如流。《隨意集》寫到今天,快一年了,也就讓這些文章結集成書吧。我打算選取幾篇在其它刊物上發表過的、比較可讀的散文,跟這些隨意之作,一起結集。

黎智英的確有他的一手。兩年多前,他大手筆地搞《壹週刊》。當時看淡的人,所在皆是,而看好的似乎只有黎老弟一人。今天,《壹週刊》應該是東南亞一帶暢銷的雜誌了。據說虧本近九千萬大元之後,該刊開始賺錢,看來收復失地是指日可待的事吧。但願黎老弟財源廣進——這是黎老弟之幸,是我們爬格子的人之幸,也是讀者之幸。

寫散文實在困難。我本來打算在《憑闌集》之後就停筆的。其後數以十計的讀者來信,希望我再作馮婦,而《壹週刊》的朋友又熱心地要我再寫,使我進退兩難。但我之決定「東山復出」,主要還是受了黃黑蠻的影響。黃永玉這個兒子,其藝術天分與稱得上藝術大師的父親可以相提並論。

黑蠻是我那個有天分而無心向學的女兒的繪畫老師。女兒思琦拜師學藝時,永玉鼓勵之餘,往往忍不住要親自教思琦兩手。如此一來,桃李滿天下的黃永玉,最差的准徒弟肯定是我的女兒了。

收藏藝術作品有如下的一個現象。作品的藝術高下當然重要,但同樣重要的是收藏者要喜愛藝術作品的作者。作品的藝術再高,若收藏者對作者沒有好感,就不容易把其作品珍而藏之。

我收藏黑蠻的畫,點只藝術咁簡單!我喜歡黑蠻,於是,對他的作品,就算是差一點的也想「據」為己有。困難是,黎智英也同樣地喜歡黑蠻,也要收藏他的作品。黑蠻替我的文章插圖,原作製版後,黎老弟要收藏,而我也要收藏,大家於是「吵」起來了。到最後,沒有爭吵的君子協定是:《憑闌集》的插圖原作歸他,《隨意集》的則歸我。

黎老弟是很有「生意」眼光的。我賺了《壹週刊》的稿費,但黑蠻的畫,又點只稿費咁簡單?我稍一不慎,黎智英就賺了我的錢!永玉曾開玩笑說,黑蠻是我的「御用畫家」。這個御用畫家也算倒霉,被我「御用」而給黎老弟和我剝而削之。

寫專欄散文比寫經濟學的博士論文似乎困難得多了。我每次執筆時,總是數著稿紙的頁數,估量著文章的長度。字數按照《壹週刊》規定的篇幅落筆,字數不足就得動腦筋添補一些閒話之類。黑蠻的插圖就有這樣的一個好處:文章若差一、二百字,自己想不出文意時,黑蠻的畫就可放大一點以補其白。這使我想起阿基米得的定律:一件物體在水中減少了的重量,等於被物體體積擠出來的水的重量。我想,即使黑蠻的畫把我整篇文章擠出來,一字不留,讀者不會覺得失去了些什麼。能有這樣本領的畫家,大概不多吧。

在《隨意集》這最後的一篇文章裡,我決定寫得長一點,擠迫一下黑蠻的畫。他既然把我「擠」得多了,我是應該回「擠」一下的。

我之學人家寫散文,跟做其它很多職業上之外的事一樣,是為了好奇心,要過癮一下。一些經濟學行內的朋友認為,我這樣做是付出了大代價。

三十年來,我的專業是經濟學研究。從一九六六到七二年,我毫不苟且地在經濟研究上下過六年苦功。可以說,我在經濟學上發表過的比較可觀而嚴謹的作品,大都是那六年間的心得。其後在一九七六至八二年,我廢寢忘餐地替美國幾家石油公司作過六年的石油經濟研究,寫過大約六百頁的文字。這後者,艾智仁認為是經濟學上最佳的實證研究,但卻不能發表,因為石油公司是出錢買「斷」了的。

我快將五十七歲了。回顧我在六六至七二年間的研究成果,竟然覺得:今天對自己當年的作品,其評價比當年的高得多。一九六九年三月,高斯對我寄以厚望,說我將會成為另一個馬歇爾。七十年代初期,巴賽爾、艾智仁、赫舒拉發、諾斯等人都有類似的看法。今天,這些朋友應該對我很失望。

我提到這些,是因為一位外來的經濟學者最近給我看到諾斯不久前發表的幾句關於我的話。諾斯認為,能將經濟理論全面革新的,就只有張五常一人,但很不幸,這個人對經濟學失卻了興趣。

諾斯是錯了的。我沒有他所說的本領,但對經濟學的興趣,倒是三十餘年如一日。一九七三年至七六年,我要教養兩個孩子,在研究工作上散漫一點是沒有什麼可怨的。七六至八二年的石油經濟研究,雖然不能發表,但自覺滿意,也就心安理得。八二年後回港工作,為中國青年的前途及「血濃於水」的緣故而以中文下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到了八九年六四事發後,母親病倒,交「煎」之下,心灰意冷。我於是寫了《書生論政》,也寫了《憑闌集》與《隨意集》,以之抒懷,是沒有什麼不對的吧。

本能地可以做到而又應該做的事,我做了,自覺沒有「大步」地行差踏錯。然而關心的朋友不知就裡,老是回顧我在六八至七三年間所發表的理論文章,屈指一算年日,認為如果我在那方面不斷努力的話,我的貢獻可以增加四倍,於是就對我的失望溢於言表。他們有此看法,實在是把我過於抬舉了。

「一蓑煙雨任平生!」是蘇東坡說的。我衷心欣賞蘇前賢的拿得起,放得下,也同意他所說的「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這樣,我認為在人的短暫的生命中,不滯於物是自享生命之樂的重要法門。如此一來,外人對我略有微辭是難以避免的。蘇學士的《定風波》深得我心。那首詞是這樣說的: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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