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憐見
兩年前我就聽到好些俄羅斯的少女在中國的東北部——哈爾濱等地方——過著賣笑的生涯。她們在酒家或卡拉OK等場所,陪伴中國的男個體戶喝酒、聊天,賺取一點工資和小帳。
然而,中國話與俄國話格格不入,彼此言語不通,怎能聊天或清談呢?不問而知,中國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據說酒外的陪伴是要另外私下議價的。中國大陸的男客,一般說,是出手較弱的顧客。香港及台灣的外商,可以一擲千金,打個兩折亦大為不俗也。
最近聽說,這些俄羅斯少女南下,在廣東一帶做起賣笑的生意來。好幾年前,我作過實地調查之後,發表了《補鞋少女的故事》,頗獲好評。於今聽到俄國少女南下的事,也就想故技重施,作一些實地調查。但我因工作關係,和畢竟是「教授」之身,有所不便也。
聽說這些從千山萬水外跑到中國南部來賣笑的少女,大都很年輕,只有十六、七歲。天可憐見!
十六、七歲的少女,怎會明白賣「笑」是怎樣的一回事呢?她們的父母又怎可以容許她們那樣做?縱然迫不得已而讓自己的女兒離鄉背井,賣笑於異邦,又怎可以安心睡得著?
我是個崇尚自由市場的人。我認為任何私人擁有而可以買賣的,都應該被容許自由地在市場買賣。然而,我不願見到一個社會有成行成市的賣笑市場。這並非由於我的什麼道德觀念,而是因為我認為賣笑生涯大都是在經濟困境中逼出來的。另一方面,我認為若經濟環境迫不得已,有賣笑的選擇總比沒有這選擇好。
無論怎樣說,聽到關於俄羅斯少女遠赴中國南方賣笑的故事,使我感到心境難平——要是我年青一點,可能會哭出來。十六、七歲的少女,是應該享受父母之愛,享受家庭之樂。但時運不齊,她們要「八千里路雲和月」地遠赴言語不通、文化不同的異國賣笑。
一位已故的朋友,名叫嘉素(R.Kessel),是個經濟學奇才。他也是個崇尚自由市場的人。一九七四年,某天閒談中,他告訴我他唯一反對的市場是父母把親生嬰兒賣出去,讓買者作科學實驗。如果嘉素今天還在,再與我秉燭夜談,我會告訴他俄羅斯少女的故事,問問他這樣的賣笑市場與他當年幻想的嬰兒市場,哪一個比較難以接受。
是的,俄羅斯少女的故事使我有很大的感慨。多年以來,她們的祖國自稱是世界第一強國,威不可擋。他們自己發明的國民生產數字,雄霸全球。他們是我們共產中國的老大哥。五十年代末期,懂俄語的中國人高人幾級,如花似玉的女人呼之即來。那時候,從蘇聯派來的「顧問」更是威風十足,旁若無人矣!
想不到——又有誰會想得到呢——三十年後的今天,世界輪流轉,「老大哥」的嬌嬌女兒——有誰的女兒不是嬌嬌的呢——竟然要跑到他們長期以來看不起的國家來賣笑。付錢的個體戶或農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我認為整件事情的發生,究其原委,都是鄧小平之「過」!可不是嗎?中國的開放以及經改,比蘇聯早了十年:十年人事幾番新!今天中國的國民實質平均收入,尤其是在城市的,比起昔日蘇聯及今天的俄國,高出四倍以上。四倍以上的收入,是足以向四倍以下之邦「買笑」了。
中國的開放是如假包換的。俄羅斯少女要到其它國家不容易,但要到中國來——合法或不合法的——她們自會找到門路。另一方面,賣笑市場能在中國大陸存在,也是開放所致。但據說在今天,這種市場在俄國比在中國「開放」得多,自由得多。
我認為,假若昔日的蘇聯在今天只懂得開放賣笑市場,而不開放其它,那麼在不久的將來,俄羅斯少女在中國的故事,就更會街知巷聞了。
寫到這裡,夜闌人靜,在潮濕的天氣中我偶爾聽到抽濕機的響聲。濕氣逼人,呼吸似乎越來越困難了。我把窗子打開,外間一陣冷風吹來,又使我的思維轉回到俄羅斯少女的命運上去。在迷惘之中,蘇學士的《水調歌頭》在我腦中掠過,彷彿感到希望還在人間。且讓我在這裡把該詞最後的幾句送給她們吧: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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