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永逸名留千古乎?
不少人渴望能夠名留千古。這是個不容易解釋的現象。人既死了,身後的事自己不可能知道,後世的人對自己的觀感如何,或根本不知道世上曾有過自己這個人,都是無關痛癢的事。但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對自己身後的聲名耿耿於懷呢?
秦始皇不惜動用社會的巨大資源,替自己建造成我們今天歎為觀止的兵馬俑。王羲之在《蘭亭集序》裡,最後忍不住寫道:「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毛澤東在晚年時,屢次表示擔心他創立的、一度弄到民不聊生的制度,在他去世後可能會保不住,而使自己聲名下降。要是老毛死而復生,看到他創立的制度瓦解,改革後的今天中國欣欣向榮,不知作何感想矣!
我是一個為過癮而生活的人。對我來說,生命失去了,「冇癮」之至也。因此,將來的人對我怎樣想,或完全記不起世上曾經有我這個人,我就樂得「鴻飛那復計東西」,什麼身後聲名云云,「得啖笑」耳。
只有一件事使我與老毛有「一般見識」。我是從事學術研究的。凡作研究的人,都很想知道行內人對自己的作品怎樣想,更希望得到行家的稱讚。問題是,今天的人對自己作品的評價是作不得準的。上佳的作品,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在學術上,我曾經發表過六篇自己覺得是有份量的文章。不幸的是,自己認為是最重要的那一篇,今天的人看不明白。我很想知這,一百年後這篇文章的命運如何。只此而已!
對我來說,名留千古是無關痛癢的事。我也認為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但不久前發生了一件不足為外人道的「小事」,使我突然覺得有「名留千古」的可能性。
我有收藏石頭(石章的石頭)的。在這少見經傳的玩意上,知者說我是「石癡」,而我自己過癮之餘就誇張地自稱為「石帝」了。我愛好的是石,而不是石刻。然而,在收藏石頭的過程中,我對已故名家如吳昌碩等人所刻的石章的奇高市價,心焉嚮往,恨不得自己也有吳前輩的本領,刀下成金。
像書法那樣,刻石章是中國獨有的藝術,而據說這是中國藝術中最困難的。我雖懂石,但對刻石章之藝知之甚少。不久前我時來運到。好友譚永逸是刻章高手,他見我石章有的是,而又醉心於書法,就決定免費替我刻一百枚石章!天下間那有這樣便宜的事!我於是選取了一批較佳的石頭,讓他一抒己懷,揮刀落石如鐵鑄。除了少數自己的名、號外,深得我心的古人佳句當然是好的刻材。例如,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蘇軾的「一蓑煙雨任平生」,李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辛棄疾的「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等等——這些,永逸都樂意揮刀,有求必應的。
我不懂刻章藝術,但對譚永逸的刻字卻有殊愛。他不玩新潮,沒有怪招,但有如他的書法那樣,下刀清秀,構圖嚴謹,有傳統之真傳而無不知所謂的「表演」。好友黃苗子是鑒賞石章刻字的大行家,見永逸之作而愛之,命我贈石一塊請永逸下刀,我豈敢不從,但我一見黃苗子得刻章後的喜悅,怎會不打永逸的主意呢?想不到,他一開口就要替我刻章百方!
石是不變之物,可保萬年也。說不定百年之後,永逸替我所刻的石章,可與吳昌碩的相提而並論。若如是,我的後代的後代,可以憑賣一方永逸替我所刻的石章,而維生半載也!
永逸刻章的功力是沒有問題的。但若要大家一起名留千古,還須看我往後在書法上的成就。假若我將來偶有佳作,在書法上薄有名氣,那麼,永逸和我能以石之不變而名留千古,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之佳話也。
以豐功偉績而名留千古,非我所能,亦非我所欲。以文章名留千古,我也許有一個小機會可以辦得到,但我要的可不是留名,而是想知道後人對我某些文章的評價——倘若文章在我身後還有人重視的話,那麼,把我的名字除去,或換上他人的名字,我會欣然在今天接受。但倘若我能以石章這個無足輕重的玩意而與永逸名留千古,我會感到過癮之極,因為這是連愛因斯坦也辨不到的「小事」也。
以石章留名於世的例子,比以豐功偉績留名的少得多。物以罕為貴;對我來說,名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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