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引起的通貨膨脹
不久前,中國大陸公佈近期的通脹數字達百分之十四以上,有急速上升的趨勢。這應該不是新聞。一年以來,人民幣對港幣的市場幣值下跌了百分之四十。春江水暖鴨先知,百分之十四的通脹率應該是低估了的。
中國當局發表通脹數字的那一天,《南華早報》的記者以電話找我訪問。我見問題重要,就接受了。翌日該報簡略地報道了我說的幾個片段,看來很不起眼,但因為我的意見與眾不同,引起不少外國傳媒的興趣,就又先後簡短地回答了他們一些電話及電視的訪問。其後我想,外國的傳媒怎樣說無關重要,重要的是香港和大陸的朋友要知道基本的問題所在。
一般經濟學者都同意,通貨膨脹是貨幣量增長過多的結果。經過了二十年的貨幣理論大辯論後,這個結論是一般性地被接受了的。但很不幸,中國的通脹問題卻非貨幣量增長過多那麼簡單。其基本困難有三點:
其一,在今天,中國還有不少企業是國營的。在某程度上,國家要對這些企業負責——負部分投資、欠債、支付等等之責。對於辦得頭頭是道的國營企業,政府大可置之不理,但不事振作或長期虧損的就成為政府的負荷了。無論怎樣說,國營企業從來沒有可取的表現,而今天在私營企業大行其道、節節進迫的環境中,國營更顯得手忙腳亂了。當然,有了私營企業的參與競爭,不少國營企業發憤圖強,其中更有不少以股份制轉為私營化的。但在這個從「國」轉「私」的過渡期間,政府在某程度上還是要對國營企業負責的。
其二,也是在這過渡期中,中國的官商數之不盡。高官有權力,其子弟因而有向國營銀行借錢的本領。我不反對官商的盛行,因為我認為這是經改期間無可避免的。幾年前,我曾屢次建議,為了促進改革,中國政府應該給予他們「好處」,以資產換取他們的特權。而近兩年來,這樣的財富大轉移一日千里;但我擔心的是,今天看來,有大權的官商所得的「好處」似乎是無了期的。以適當的產權換取特權是正著,但特權必須跟著取締,而政府只應以產權,而不是以借貸權來「交易」的。
其三,中國的「中央」銀行是人民銀行。歷久以來,這銀行是一個「出糧」機構,或是一個支付機構,與我們所知的商業銀行的性質大為不同。作為一個政府之支付機構,「行」在江湖,身不由己,國營企業的資金不足要支付;地方政府的經費不足要支付;高干或其子弟權大,有所要求,也是要應酬的——更何況國營銀行的官員,也可以從中得到「好處」。
在上述的情況下,要控制貨幣量的增長率,或要控制「銀根」,難乎其難也!就算國營銀行的主事人深明貨幣之道,大公無私,他們也要逼著為責任而支付,為權力而「應酬」。
很明顯,在類似上述的局限條件下,中國現用的壓制通脹辦法不是控制「銀根」,而是增加價格管制,或約束企業的投資及幹部的消費。這是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之舉。在一九八八至九○年間,他們用過這些辦法了,一敗塗地。前車應該是可鑒的吧。
中國的通脹問題不是因為有關的領導人不知道要控制貨幣的增長率,而是因為要控制也不能夠。在今天經濟開始欣欣向榮的情況下,他們應該知道:管制價格及消費,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治標不治本的辦法,不可取也。他們也應該知道再不能走回頭路,而大事改革銀行制度,是不可或缺的治本辦法,是只爭朝夕的事,是識時務之舉。
應該怎樣做,中國的領導人是清楚明白的。且讓我在這裡替他們列下一個備忘錄吧:
(一)將人民銀行的總行改為中央銀行,無權「應酬」,無權支付,只有權力控制「銀根」。在有嚴謹可靠的統計數字下,貨幣量的增長每年不可超過百分之二十。(這個遠比先進之邦為高的增長率,用之於大事改革的中國,是可以接受的。)
(二)將所有人民銀行的分行,及其它國營銀行,改為商業銀行——不妨向外資招標認購,賺取他們一大筆錢。
(三)加速國營企業的私營化,使這些企業及地方政府自負盈虧。
(四)從速改善按揭的法例,使商業銀行能以按揭及投資的可行性作為借貸的準則,而不受權力借貸的干預。
(五)取消所有外匯管制,因為這管制一日存在,商業銀行就會實行官商勾結也。
讓我再說一次。控制通脹最可取的辦法是控制「銀根」——間接或直接地控制貨幣的增長率,但在目前中國的銀行制度下,這點他們難以辦到。
中央銀行要不賣帳地、不支付地控制「銀根」;其它銀行商業化了,借貸就只能從資產的按揭及投資的可取性來決定。官員的權力不妨用產權「買」去,但買了之後,權力就應該註銷。而最重要的是,產權可以借錢,但官權無論多大,是不應該用以借錢的。中國的銀行制度一日不改變,以官權借錢或以國營企業要錢之事就無可避免。這樣一來,中國就變得「世界輪流轉」,時而「放」而通脹,時而「收」而不景,而在放、收、放、收之間,資源的浪費就驚人了。十四年來,中國在產權上的改革及市場的開放,使人刮目相看,也令我深感佩服。不幸的是,他們的銀行制度沒有跟著改革的潮流走,還是依然故我,是與改革了的其它制度脫了節的。很明顯,這個銀行制度是應該立刻瓦解而重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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