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1, 1993

《中國的經濟革命》前言

做任何事情我都喜歡一氣呵成,彷彿與生俱來,我是有一股持久耐力的;但不能斷斷續續地做,尤其是一旦洩了氣,我就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難以繼續。

一九八九年的六四事件,使我這個堅強的人倒下來,中斷了我在學術上的兩個項目。其一,我當時正在《香港經濟日報》發表《經濟解釋》,準備寫它兩年,然而只發表了十多個星期就停下來了。這《經濟解釋》看來很受歡迎,因為中斷後《經濟日報》和我都給讀者埋怨不休。四年多後的今天,讀者還來信怪責這件事。

其二,我自回港後所發表的關於中國經濟改革分析的文章,六四之後不久就停下來了。

這後者所以如此,六四使我「洩氣」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因素,是中國的經濟問題使我筋疲力倦。是的,即使在六四之前我已經說得清楚:關於中國的經濟分析,我已盡我所能。

可不是嗎?中國十多年來的變化複雜無比,緊張刺激不在話下,而變化來得那樣迅速,使我這個有心探討的人感到好像永久地在驚濤駭浪中沉浮。

八九年三月,女兒十六歲生日,我帶她到朋友的攝影室去拍攝人像。父女情懷,使攝影室充滿無限的愛。我感到有點迷惘,連「對焦」也對錯了。而女兒看著攝影機後面的父親,柔情似水,拍下來的造像縱不對焦也成了「名作」。

那天拍照後,女兒走近身旁,牽著我的手,輕聲地說:「爸,還是多點休息吧!這幾年來你的頭髮白得很快!」她是在美國長大的,我能怎樣向她解釋中國的問題呢?

去年七月,我到上海一行,見到那裡欣欣向榮的景象,於心大慰;回港後發表了《夜上海捲土重來》,一時間中國的經濟問題又開始在腦子裡集中起來了。

今年五月發表了《權力引起的通貨膨脹》,是針對中國的銀行制度而下筆的。該文得到舉世的反響,使我興猶未盡,而跟著接受了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的邀請,到海南島去講一次話。七月一日在研討會上的講話只有腹稿,但時間太短,不能暢所欲言,回港後立刻動筆,一口氣寫下了這本小書裡的一系列十篇文章。此外我加上兩個附錄。其一是今年五、六月發表的兩篇有關的文章;其二是八九年六四後發表的,要澄清一些誤解的兩篇文字,這對將來的歷史學者可能有點用處。

在二十世紀末期,在香港這個地方,我們做炎黃子孫的,雖然豐衣足食,但做得很辛苦。我們都希望中國能夠好起來,願意付出很大的代價,但我們感到自己是那樣渺小,是那樣無能為力。我們於是逼著要像劉姥姥那樣進入了大觀園,但不幸的是,我們比劉姥姥更加關心。我們見到中國有改進,就大聲喝采;見到幹部腐化,就大聲責罵;見到政策走向歪路,就大聲疾呼。

在喝采、責罵與疾呼的交替中,我們又感到自己的聲浪,似乎只有自己可以聽到。這樣一來,就不免覺得自己是傻佬一名,有點精神錯亂了。

可幸的是,這集子裡的文章安排決定之後,我心平氣靜地重讀一遍,竟然覺得自己還是正常的。


張五常 一九九三年九月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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