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經濟革命》楊懷康代序
有兩個這樣的老生常談:一是以為中國有五千年文化,地大物博,得天獨厚,故此中國人是勝人一籌;二是以為中國幅員廣大,人口眾多,欠缺一股凝聚力,一盤散沙,因而貧窮落後、長期積弱。
凡是老生常談,都總有點道理。中國人有潛能的,遍佈世界各地的華僑,以至台灣、新加坡、香港等「小中國」,都顯示出中國人有點本領的。不少人更不期然想到,倘若整個中國都像這些「小中國」般發起威來,中國又焉會不是拿破侖口中令整個世界震撼的巨人呢?
問題是如何喚醒這個沉睡了百多兩百年的巨人?清末以來,不少知識分子便為這個問題所困擾。大致而言,梁啟超、嚴復等浸過洋水的知識分子,都以為教育是答案;搞好教育,「民智」一開,其它天災人禍便迎刃而解。事實上他們也真的拚了老命,要從教育入手,振興中華——嚴復以其「信、達、雅」的筆觸譯了一本又一本的西方巨著;「欲新一國之民,必先新一國之小說」的梁啟超,則想透過大眾傳媒把中國人洗心革面一番。
無巧不成書,戰後經濟學研究的一大發現,正好肯定了教育的積極意義——投資教育的回報率遠勝於投資機器。不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從經濟建設的角度來看,「讀壞書」的殺傷力也是驚人的。共產制度對中國經濟的摧殘,史無前例;共產黨的頭頭毛澤東便是在長沙師範學校(訓練老師的地方)出身;長時期以來,共產制度的權力核心,也是操縱在像朱德、周恩來、鄧小平等從法國「勤工儉學」回來的人的手裡。至於另一個文明古國印度,把它的經濟搞到烏煙瘴氣的,也正是一班在英國劍橋喝過鹹水的計劃經濟學家。故此,教育並不見得就是解決中國積弱問題的獨步單方。
為了國強家富,百多年來中國人其實什麼都試過,要不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不行嗎就來個「全盤西化」;再不是便土改、共產、大鑊飯一番,甚至連「爹親娘親不及毛主席親」這種有乖天理倫常的辦法都試過了。代價付出了不少,但人民的生活可沒有天天好起來。
喚醒拿破侖所說的巨人,到頭來最直接有效的辦法,恐怕還是從人的本性上入手。鄧小平策動「改革、開放」,顯然就是出於這個機會——何苦要中國人做什麼完人、聖人?只要老老實實地給他們改進一己生活的權利,那還怕經濟不發展起來?這個簡單的體會,一反百多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強烈國族主義意識,把人而不是國家放在第一位;承認活生生的人,皆有七情六慾、私字當頭。倘若要說張五常這系列有關中國經濟革命的文章,和鄧小平的「開放、改革」有什麼共通之處,那就是這一個「私」字。
早在兩百多年前,經濟學的老祖宗阿當"密斯(Adam Smith)便已確定了這個私字是經濟活動的靈魂,他更體會到只有群體社會,才有經濟活動;只在群體社會,才會有生產分工,提高生產力;只在群體社會,才會有買賣交易,讓人各競所需,創造財富。不過,私心這股強勁的經濟動力,與群體利益之間的矛盾,又如何解決呢?如何讓每個人淋漓盡致地發揮他的私心,而又不同時陷整個社會於一個打、砸、搶,弱肉強食的局面呢?這個問題要等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現代產權理論的出現,才受到應有的重視。
張五常對產權理論的貢獻,是把整個問題倒轉來看:凡人皆私,那麼在什麼的條件下,每一個人才會盡情隨心之所欲、發揮渾身解數,而同時使社會整體得益?「種瓜得瓜」,看起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個道理的背後,其實是假設了社會上已有一系列完整的產權結構——使用、轉讓、享有資源收入的權利。這些權利不完整,種瓜者也就沒有得瓜的保證;沒有這個保證,可能連種瓜的興趣也沒有,更遑論全情投入、「去到盡」了!人人不是幹勁沖天、「去到盡」,整體經濟又焉能只爭朝夕地發展起來呢?張五常的文章,除了像阿當孕v密斯般確認了人的私心,他更羅列出一系列把這私心納入正軌的條件。他把這些條件應用到中國的國情上去,其用心當然也是振興中華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張五常所踏著的,正是梁啟超、嚴復的足。但張五常可沒有像梁啟超、嚴復般整天把國家、民族掛在唇邊;可是從他的博士論文——研究中國的佃農制度——到這一系列圍繞中國經濟的文章,他的「愛國情懷」倒是毋庸置疑的。
倘若張五常是有勝過梁啟超、嚴復的地方,那是他採用了現代科學的驗證態度,來看中國的問題。正如鄧小平所說,經得起事實驗證的處方,肯定要比純粹憂國憂民的書生之見較有效益吧!
無論是年資、學歷、才智、心胸、見地,張五常都是我的前輩;晚輩替前輩寫序總有點兒那個。但對張五常稍認識的人,都知道他百無禁忌,尤其厭惡論資排輩,故此他叫我寫這篇序,我也就不用客氣了。
有朝一日,在產權明確的中國,華炎子孫能拿出這科學的態度來大干私活,那還怕中國這個沉睡已久的巨人,不會站立起來,令整個世界地動山搖?
楊懷康 一九九三年九月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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