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委屈》
感謝寶詠琴:她在我離港期間,替我在佳士得投得一幀艾軒的油畫。
我對艾軒的畫注意了好幾年了,但老是不敢下注。這一趟,在佳士得的《油畫拍賣錄》中看到他的《少女的委屈》,就對黑蠻說:「艾軒看來是到了大師的境界,但預展和拍賣時我不在香港,可否請佳士得特意安排,讓我先睹原作?」黑蠻替我聯絡佳士得的一位朋友,但時近週末,在時間上趕不及先看。本來是無緣問津的了,幸而離港前一天,在晚宴上遇到寶詠琴。
我第一次認識她是三年前的事了。某天拍賣場內,一幀林風眠的舊風景叫價已盡,拍賣官正要下錘,我和坐在鄰座的女士在同一時間舉手,引得哄堂大笑。尷尬中我輕聲地對她說:「相爭不是辦法,你要好了。」她回應說:「還是你要吧,我家裡還有其它的。」此時也,拍賣官顯然顯得不耐煩,我就說:「那我就要吧,不過我隨時可以照價讓給你。」
那天,我到蘇富比就只是為了這一幀林風眠舊作。得畫後,我因事趕著離場,就再一次「謝謝」身旁的女士,與她互道了姓名。
回家後想起「讓畫」的事,覺得頗有新意,就打電話給一位常到拍賣場的朋友,細說日間的尷尬事。朋友問:「你知道她的名字嗎?」「她說是什麼詠琴的。」朋友哈哈大笑,說:「你這個人真是門外漢,在拍賣場內,寶詠琴所向無敵,如入無人之境。」
言猶在耳,看中了艾軒的《少女的委屈》後,就在離港前夕的宴會中遇到她。我於是想,寶女士對藝術拍賣身經百戰,何不請她委屈一下,替我競投《少女的委屈》。她一口答應了。我說,希望她能先看一下原作,價限可以由她作主,不過千萬不要真的「如入無人之境」。
後來她在禮拜天先看原作,認為是精品,就替我作主投得。畫到了我的手上,觀賞良久,不禁霍然而起,曰:「艾軒達矣!」
我老早就看中艾軒的畫,但不是因為他的技術到家(這是眾所認同的),而是因為我對美國畫家維斯(AndrewWyeth, 1917-)有殊愛,而深受維斯影響的多個中國畫家,艾軒是其中的表表者。可能是因為維斯畫中所用的光與我攝影所用的光很相近,他是現存的畫家當中最令我欣賞的。
艾軒的光法遠不及維思的細緻與變化萬千,而且畫的風格也有分別,但維斯的影響卻還是一望而知。他與維斯同樣善用工筆寫實,同樣有深度,同樣試以寫實的方法來寫「實」外之意。我曾經批評過中國的新興畫派為攝影派,但實外之意,點只攝影咁簡單!
此前我不願意投資於艾軒的畫,有三個原因。其一,他的畫大都是人物,正與簡慶福的「座右銘」相違——簡兄曾有妙語:畫中的人物不是你的妹妹,又不是你的父親,買它作甚?其二,艾軒的畫多以灰色為主,描繪西藏或塞外人物,滿面風霜,大有蒼涼之感,令人看得不舒服,是不大好掛在客廳牆上的。其三,維斯的畫,在精細的寫實中,靈氣湧現,就是一草一木,也使人感到作者是表現著「物」的靈魂。寫實與真實不同。維斯說:「我的畫絕不真實。」艾軒呢?他寫實就往往過於真實了。
《少女的委屈》是我所見到的(我見到的不多)唯一達到維斯的境界的中國油畫。泫然欲哭的少女,使人同情而不感到蒼涼,精細的寫實,但湧現著物外之意。《少女的委屈》是可以掛在客廳牆上的。
那是一個不容易解釋的「哲理」。維斯認為自己的工筆寫實畫是抽像的,觀看者大有同感。以意筆寫抽像不難(小孩子亂畫一通,不也是抽像的嗎?),但以精細的工筆,一絲不苟地畫,怎可以成為抽像畫呢?所以我一向認為「工而不真,實而抽像」的法門,是維斯所獨有。後來看到他兒子的畫,深得父親真傳,就認為是維家所獨有。想不到,中國卻出了一個艾軒。
如果艾青這個兒子——艾軒——今後能保持《委屈》的水平,與維斯比,恐怕有所不及,但與維老的兒子相比卻是勝了一籌的。
愚見以為,欲與維公試比高,艾軒要在光法上多加變化。千變萬化的光,如夢如幻,可以把靈魂從畫中「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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