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4, 1993

重慶獲奇書

說來慚愧,重慶曾經是我們的一國之都。說慚愧,是因為抗日戰爭期間,國軍大敗而逃。於是「轉移有利陣地」,選取重慶為「都」。重慶是個山城,加上大霧的日子多,晴朗的日子少,敵機就有所顧忌了。給日本仔打得不敢見光,怎會不感到慚愧呢?

很不巧,我們只留一天,而那一天重慶的霧時小時大,使我們在霧中看山城,「一舊雲咁」。在朦朦朧朧之中,乘車所過之地,我們見到數之不盡的山洞,是抗戰時以人力挖掘而成的防空洞。今天,這些山洞有些變為辦公室,有些改作商店,也有些用作卡拉OK之類,夜夜笙歌。招待我們的朋友說,重慶的人造山洞、地洞多得離譜,使今天從事大廈建築時,地基的穩固成了問題。

見到與聽到與洞、洞、洞有關的事,使我心有慼慼焉。我不由得想起昔日國民黨以數以萬計的人力,從早到晚在掘洞,以補多山與多霧之不足。假若我是當年的蔣介石,我必定會老羞成怒,振臂直呼,喚起民眾,擺明車馬,置生死於度外而打他一個落花流水。這樣血灑沙場,總要比霧中掘洞有意思得多。俱往矣!

霧中看重慶,我只能多靠自己的幻想。幻想中,重慶的山此起彼伏,在晴朗時可能如詩如畫。

重慶的市中心是在一個半島上,好像李白所寫的「二水中分白鷺洲」。但這裡的「二水」大名鼎鼎,一是長江,一是嘉陵江。「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這是毛潤之《水調歌頭》寫游泳的上佳詞句。但在秋天,重慶的長江並不寬闊,即使我這個十年不一泳的人也大概可以游泳而橫渡之。文人多大話,但老毛的「萬里長江橫渡」,氣魄不凡,雖然有點吹牛,也算是詞中高手。

我們一行人都要作「孫悟空到此一遊」,所以雇了大船一遊二江。此游也,但見河水混濁不堪,兩岸峭壁上新建的高樓與破舊的矮屋子相映成趣,而較低處的岸邊路上清潔有問題,使人有蒼涼之感。

很多人要在三峽動工之前一遊,所以重慶的遊客激增,酒店住得滿滿的。晚上與那裡的官員談起三峽工程,他們說完工之後,重慶的江水會升高五十呎。我當時的反應是:豪雨後若引起山泥傾瀉,怎麼辦?身邊的佛利民對我說:「你不是水力工程師,不要管這種問題吧。」

佛老可不知道,我可算是小半個水力「專家」。在美國時,我有兩個在小溪旁的物業,曾經三次遇到「百年罕見」的大雨而引起沙泥堵塞,以致洪水為患,而這種天災是買不到保險的。我為此多次向當地政府的水力工程專家求教,也希望能得到政府的協助。這些專家很客氣,詳盡地對我解釋,說豪雨所帶來的後果,他們實在難以預計得準確;百年無災,但一旦有難,可以變得不可收拾。我個人的不幸遭遇是:政府說「或然率」是百年才會發生一次的水災,我卻在九年間領教過三次!

重慶只留一天(約二十四小時),就要飛上海了。楊老弟懷康在機場買到一本「奇」書,使我們在機上搶著看,好像發現什麼寶貝似的,高興到不得了,到了上海也幾乎不知道。

該書命名《存亡之秋》,副題是《走向市場經濟的來龍去脈》,也說明是《國是論衡》的系列之一。讀者可能記得,我曾出版過一本名為《存亡之秋》的書,而《信報》的老闆把我當年在他的報上發表的專欄稱為《論衡》。

翻開奇書一看,談的大都是我的產權理論,而有好幾段文字是一字不易地從我的文章搬過去的。一時間使我覺得自己變得重要了。其中有一段照抄無誤的文字,是十多年前,我口述而由楊老弟筆錄的。他看得哈哈大笑,說是抄他而不是抄我的。楊老弟又認為,書中的一些論點,是從他的文章搬過去的。奇書中也有佛利民的思想,但往往說明是佛老的,所以不算抄襲。

以「被抄」來說,我胡亂地一「算」,認為自己是該書的主角(雖然我的名字只被提過一次),佛老是配角,而楊老弟雖是「無名」之輩,也算是入了「英雄榜」。

同在機上的佛老,見我們拿著奇書,笑笑談談,忍不住問個究竟。我提及抄襲的事,他說:「你應該感到很滿意吧!」

是的,見到他人抄襲自己的文章,我不僅不介意,而且感到高興。回頭說,此書寫得很不錯:內容豐富,顯示作者讀過不少外間的書,而在左抄右襲的言論中,他的行文令人讀來不覺得是「百鳥歸巢」,而是有系統、有邏輯、有連貫性的處理。當然,假若作者能在每一處都說明某些思想或觀念從何而來,而又將原文照抄無誤的加上引號,就更加高明。只要作者能這樣做,會顯得有博士論文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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