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11, 1994

經濟革命功敗垂成

十多年來,外國的經濟學者朋友認為我是世界上對中國經濟前景最樂觀的人。但不久前,我在香港的一次國際性學術聚會中,講了二十分鐘關於中國經濟發展的話,說得頗為悲觀。這些話傳了開去,好些外國的行家奔走相告,其中有些人感到難以置信,問道:「你真的是改變了你對中國的預期嗎?」

是的,近幾年來,表面上,中國的經濟發展形勢大好;外間傳媒的報道加油添醬,說得好到不得了。而一下子,我這個以看好知名的人轉了軑,朋友們豈不嘩然?

說我歷來是對中國前景最樂觀的人,非無因也。一九八一年,我白紙黑字地推斷了中國會走向近於私有產權的道路,逐步以市場經濟為依歸。一九八四年初,香港因九七問題而風聲鶴唳之際,我放棄大學供應的上佳宿舍,購置房子以作居所。一九八六年夏天,在舊金山的一個高手雲集的聚會中演講時,我指出中國的經改雖然面對種種困難,但前途似錦,是非看好不可的。當時在座的佛利民(M.Friedman)與普納(K.Brunner)聽得不斷搖頭。一九八九年六四之後,過了一年,我又再唱中國的好調。在整個過程中,雖然我多次提及中國可能走上印度之路,但也屢次指出官方的統計數字是低估了中國的增長率,而又認為在一些地區,每年有百分之五十的增長率是可以置信的。

對中國的經濟前景,我從樂觀轉為悲觀,是始於去年(一九九三)八月。這個轉變,當時我還不敢肯定,但到了今年初,我就肯定了。如下數點是我觀感轉變的決定因素:

(一)去年五月,我見人民幣的黑市匯價暴跌,而中國的通脹漸趨惡化,就發表了

《權力引起的通貨膨脹》一文,指出中國的通脹不是貨幣量增長過多那麼簡單,而是要大事改革中國的銀行制度,封閉時尚的以權力借貸之門。到了六月初,朱鎔基當了人民銀行的行長,也認為銀行制度要大事改革,講得頭頭是道,使我較為安心。但兩個多月後,我發覺朱行長講來講去,還是得個「講」字,使我心裡涼了半截,認為他過不了「權力」——得益分子——那一關。

(二)十月杪到了北京,會見了江澤民及其它朋友,在交換意見中,我意識到今天

中國的三位主要領導人——江澤民、李鵬、朱鎔基——不僅是工程師出身,而且還要以工程師的方法治國。我沒有理由懷疑這三位領導人的愛國之心,但人民可不是機械,是不能以修理的辦法來改進他們的生活的。

經濟的發展是要「培植」的:搞好了土壤、水分、環境等,讓繁殖的在適當的環境下自由增長。而修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東填西補,左錘右釘的辦法,是經濟發展的大忌。這後者分明是北京領導人正在採用的辦法。

舉一個例,去年底,朱鎔基見谷物的價格上升,就呼籲舉國的國家機構連手壓制谷物價格。這顯然是與經濟原則脫了節的「機械工程」。

(三)去年年底,北京公佈將於今年一月一日統一外匯匯率。我以為我的悲觀錯了,情況將會好轉,殊不知在統一匯率的同時,北京宣佈不准國內使用外幣及加上其它管制,真是一塌糊塗。試想,數之不盡的外資在國內協商成交,用的是外幣,而今天在國內的港幣數以十億計,不准使用,又管製出口——這一切,若政府真的要推行,豈不是奇哉怪也?

(四)深圳宣佈要大幅度減低投資增值稅率,北京卻宣佈舉國要大幅度增加。右手畫方,左手畫圓,究竟是搞什麼的?

(五)到了今年二月初,江澤民又大談國營企業的好處,說要怎樣高舉這舊制度的重要性等等;與此同時,李鵬到了廣州,又大讚國營日漸式微的廣州的優點,真是公說公的,婆說婆的。若問:「李子是生的還是熟的好?」他們會答道:「生的爽,熟的甜,各有可取也。」

從以上種種看來,我可以說,中國的發展使我失卻了方向感。十多年來,中國的經濟革命風風雨雨,嚴峻的局面此起彼伏,但無論變化怎樣,每一步的倒退我通常都認為是必有的一步,而大致上的動向還是向可取的那一方面走去,是明確而可以肯定的。

只是近今的發展,卻失去了方向。這是走向印度之路——以管製法例來界定貪污權利之路——的最明顯特徵。說什麼改進市場變得誇誇其談;稅項與管製法例有增無減;高干及其子弟依然故我,上下其手;農民叫苦連天;錢財或收入的兩極分化與當年國民黨時期如出一轍。凡此種種,不是印度的路向是什麼?

我在去年十月出版了《中國的經濟革命》。同事王於漸讀了該書後,與我到中國一行時,對我說:「你要多寫一篇文章,指出中國的經濟革命只差一步就大功告成了。」

王老弟沒有說錯,但他似乎不知道,要跨過印度之路的最後一步,難於上青天。今天看來,若無奇跡出現,這一步中國是跨不過去的。王老弟,你說的「只差一步」,與「功敗垂成」是可以相等的——你要我寫的那篇文章,在這裡算是有個交代了。


後記

如果我買股票有我對中國前途推測的準確性,我會是一個很富有的人。怎會有這樣大的差別呢?答案有三點。

一、推測不能靠水晶球,而是要指明局限條件的轉變才能作推測的。關於整個經濟發展的動向,指出其局限將會轉變有機會辦到,更何況中國的關鍵轉變是在產權那方面的。股票市場的局限太多,太複雜,加上股民的盲目附從,自己的心大心細,要發達談何容易!

二、因為以上的困難,經濟學者歷來都沒有一套關於股市走勢的理論。什麼「圖表派」之類的所謂理論,是看風水,我稱之為風水派。經濟整體的動向呢?只要我們能指出有關的局限條件(不容易,但可以做到),理論就會浮現出來。

三、任何人有可靠的可以在股市賺大錢的辦法,紙包不住火,傳了開來仿者大不乏人,大家於是就再賺不到錢了。到今天,所有「辦法」都被市場嘗試過。也是到今天,經濟學對股市唯一可取的理論,是除了碰巧,或有獨特可靠的內幕消息,股市投資的回報率不會高於市場利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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