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8, 1995

情似梵高、才勝梵高的徐渭

在拙作《憑闌集》裡,我曾主觀地排列了中、外歷史上的十個藝術天才的位次。那是四年多前的事了。在那以莫扎特為首和路狄士尼包尾的「十傑」排列中,炎黃子孫佔了兩位:蘇東坡與王羲之。

說來糊塗,我竟然忽略了徐渭!要是今天再試排列,我會把徐渭放在前五名之內的。說得誇張一點,從一人而有多方面的藝術成就來看,徐渭應名列前茅,大概不會有很多人反對吧。

歷史上,多方面都表現得不凡的藝術天才有的是,但樣樣都達至大師級的例子甚少。我們的蘇東坡與意大利的米開蘭基羅,兩人都可以拿出四項來炫耀(前者可舉詩、文、書、畫;後者可舉畫、詩、雕塑、建築),但徐可以拿得出六項來。他的詩、文、書、畫、戲劇、樂曲,每一項都創意驚人,均有大師之風範也。

中國的藝術發展至明末清初之間,大放異采,是中國藝術自唐宋之後的第二個高峰時代。由於性格上的狂放,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的藝術顯然是走米芾(一○五一——一一○八)、楊維禎(一二九六——一三七○)、陳淳(一四八三——一五四四)等人的路線。其後,他也顯然地影響了陳洪綬(一五九八——一六五二)、朱耷(一六二六——一七○五)、石濤(一六四一——一七○七)、鄭板橋(一六九三——一七六五),以及近代的齊白石(一八六四——一九五七)等人。

雖然徐渭被認為是「有明文章第一人」,但很不幸,他甚少為文說及自己對藝術的心得或理論。如果他能像董其昌(一五五五——一六三六)那樣,對自己的造詣誇誇其談,那麼我們今天對明、清藝術的欣賞,大概也可以理論縱橫地誇誇而談了。我家中有一套四吋厚名為《董其昌的世紀——一五五五至一六三六》的英文版書,把董氏高舉為該世紀的首要藝術大師。真是失之毫釐,謬之千里矣!董氏與徐氏是同時代的人,但才華的差別,董豈及徐哉?

說來令人歎息,在中國歷史上,對藝術高下的品評,往往都是以皇帝或高官的品味為準則的。北宋時,書法推蘇東坡為第一——當時皇帝、高官都喜習蘇體。但我們今天知道,以書法而言,蘇學士不及同期的米芾或黃山谷。元朝書法推趙孟俯為冠——皇帝、高官看重也。但趙孟俯怎可以比得上楊維禎呢?明朝的皇帝與高官,一致地高舉達官貴人董其昌。董無疑是大書法家,然而我們今天的品評卻是:其書法不僅不及與他同時代的王鐸(一五九二——一六五二),即使倪元璐(一五九三——一六四四)也勝過他。

在皇室或宗教「審定」藝術準則的社會中,狂放的天才難以出頭,中外皆然也。但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從少小時就寫得出擲地有聲、瀟灑絕倫的文字的徐渭,過目不忘而又精於古書的徐渭,竟然連秀才也屢考不中!(考上秀才等於今天中學畢業,舉人略如大學畢業生,而進士則算是博士了。)於是,他一生命途多舛,落魄江湖。

徐渭的狂情和際遇,與百多年後歐洲(先荷蘭後法國)的梵高極為相似。他們的畫賣不出去(梵高僅賣出一幅,徐多賣一點),生活無著(梵有弟弟照顧,徐有朋友幫忙),而他們後來的癲狂差不多是如出一轍的。梵高自割耳朵,徐渭則以錐穿耳;梵高自殺而死,徐渭則自殺數次不死。狂比狂,徐「勝」:他壯年時因精神失常而誤殺其妻,入獄七年。這樣不幸的人,在四百年前竟能活到七十三歲,其體能應該是好得出奇的。

還有的是,梵高的畫風與徐渭的都使我有同樣的感受:二者都是在極度的狂放中法度井然,因此他們的感情,在表達上,像挾著排山倒海之力似的湧到我心底裡。

有一點梵高倒是比徐渭幸運的。梵高死後,他的弟弟要把他的遺作送給朋友,但沒有人要(一說塞尚拿了兩幅)。八個月後,弟弟也謝世,但弟婦眼光獨到,把梵高的幾百幅遺作珍藏起來。梵高的作品絕大部分沒有簽名,但因為集中一處,天才就易於被後人發現了。

徐渭去世時籍籍無名。七年之後,一位名重一時的才子——袁中郎——在朋友家裡見到一本徐渭的殘破不堪的文章結集,翻讀之下,驚為天人,深夜中大呼大叫,以至僕人紛紛披衣而起。袁才子跟著找人資助,精裝出版了徐渭的著作,一時洛陽紙貴,使徐氏聲名大噪。

由於在世時無人重視他的書畫(也沒有像梵高的眼光獨到的弟婦),徐渭遺留下來的書畫作品甚少。這樣,縱有袁中郎的大聲疾呼,徐氏在今天的藝術史地位,還是算不上家喻戶曉的。

不久前,我在文聯莊買到了一卷南京博物館藏的《徐渭雜花圖卷》,是十二年前僅制五十卷的木版水印。這是徐氏的生平代表作。卷長三十四呎,畫了十多種花卉,一氣呵成。據我所知,沒有誰看過這件作品而不拍案叫絕的。

徐渭,字文長,號天池,又號青籐。幾個月前,我到上海一行,在書法老師周慧珺之家看到一本鄭板橋的書法「冊頁」,其中最後而又最大的一個印章,刻道:「青籐門下牛馬走」!這是個很有名的印章,我能一睹真跡,算是不枉此行了。傲視古人的鄭板橋,竟然說自己是徐渭門下的牛馬,若非對徐公五體投地,難道他是給嚇破了膽,故刻章為證?

齊白石也說恨不得早生三百年,以便有機會能替徐渭理紙、磨墨。

發現徐渭天才的袁中郎又怎樣說呢?在他協助出版的近四十萬字的《徐文長三集》之中,有一段追悼徐渭的文字,深得我心。袁才子如此寫道:「予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乎!」

我不禁歎一聲:梵高的才華,不及徐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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