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的玩意
不要以為我對先進科技有抗拒感,雖然我對電腦是門外漢。電腦開始盛行之際,我在美國已有研究助手了,按鈕等工作是由他們擔任的。我的工作是思考、設計,以及闡釋印在電腦紙上的數字。
今天的世界,是按鈕時代。而我就是不懂如何「按」!去年夏天,為西雅圖的家買了一部先進的電視機,朋友把它連接上五、六部什麼機的。電視機的遙控傳感器上有五十一個鈕,據說單憑此「控」,要看什麼、聽什麼,都只是舉「指」之勞。但我就是不懂得怎樣「按」,所以連最簡單的電視節目也不懂得開。於是,凡是要看什麼、聽什麼,我都要傳召正在讀書的兒子。他一到來,「指」揮若定,萬事解決——在我看來神乎其技也。
久而久之,兒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爸,你想不想學怎樣『按』,我可以教你。」我答道:「按鈕是你們年青一輩的事,不學也罷。」
我曾經是照相機「專家」,對某一個鏡頭鏡片的組合、色調矯正的原理,以及不同相機的性能等等,研究之深大可著書立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的照相機,其「掣」之多簡直離譜,我老是不懂得用。有好幾次,我在外地要打長途電話給身在香港的馮漢復兄,問他某照相機的某「掣」的用途。
當然,買了一部新的先進照相機,我總會好奇地依照說明書學一下「按鈕」之法,但過不了數天就忘記了——忘記得一乾二淨。
我當然明白,今天青年懂得怎樣按鈕,是不用強記的。按鈕有概念,有原則,有定律——有其大道也。而我卻提不起勁學這些基本法門。我認為即使學了也會很快忘記,因為我對思考、創新之外的玩意一點興趣也沒有。
先進的科技當然有其好處,但也大有弱點。發明、創造科技的人,設計「軟件」的人,當然要用腦,要有想像力才行;但享用這科技的人只要學得「按鈕」就能坐享其成,不用創作,其想像力是派不上用場的。
兒子在美國所玩的電子遊戲,是其中最好的例子了。玩這種遊戲,把鈕按呀按的,按個不停,按得很過癮。要拿高分就要按得很熟練,要記得每個步驟的每頭怪獸是會怎樣活動的。其創意、思考何在?
記得少年時,我們的玩意完全無鈕可按。放風箏,彈玻璃珠子,射雀鳥……這些玩意,要比小朋友藝高一級,練習之外,要用腦去想,去創造。例如「界風箏」,能把他人的界斷,是因自己製造的玻璃線特別厲害,自己製造的風箏特別靈活。這些改進是自己想出來的。其他放風箏的法門——怎樣控制、轉動、依著風勢的取捨——都要動腦筋去想、想、想。
彈波子,我想出來的法門也可大書特書,而自己所用的「子頭」——即自己手上用的那一顆——是自己精心改良的。
射雀鳥我更用心研究了,以致在西灣河一帶技驚鄰里。對樹丫的選擇、製造的方法、橡筋的軟性、長度等等,我都曾經想得連睡也睡不著。
今天香港兒童的玩意,要不是把電子遊戲機的鈕按呀按的,就是玩什麼「閃咭」之類,有什麼思考、創意可言呢?
但話說回來,我那在「按鈕」時代長大的兒子,倒也不是沒有創意的。這使我有段時期不明其理:電子遊戲機怎會培養出有思考的人?我想了許久,終於頓然而悟。
原來兒子在兩歲時,無事可做之際就要麻煩我。當時自己忙於學術工作,不勝其煩,就給他一個空鞋盒。他傻里傻氣地獨自玩了幾天,玩厭了,又來煩我。我隨意地給他一個空紙袋,他又自得其樂地玩了半天。此法一行,他每次吵嚷,我就順手給他一件沒有危險性的家常雜物,讓他自己去玩去幻想,哪管他想什麼的。
兩年前,女兒對我說:「哥哥有點古怪。明天要大考,他竟然不讀書,在鋼琴前坐下來,不管音律地彈了三個小時,跟著一聲不響,走進自己的房間,關燈睡覺去。」我答道:「阿女,你哥哥胸有成竹,知道在重要考試之前要盡量讓腦子休息一下。」是的,我認為兒子是在玩鞋盒與紙袋的小玩意中,無師自通地學懂了用腦的基本法門。
今天在「按鈕」時代長大的青年,知識比我輩昔日強得多了。這知識所付的代價,是缺乏了一點創意,一點想像力。這交換是否值得,見仁見智,將來寫「思維」史的學者對此總會有一些話要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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