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第一筆
在飛美的機上,看到一位乘客手上的報章有一廣告的大字標題寫道:「香江第一健筆獨領風騷」。我對自己說:我可沒有發這廣告,難道是阿康發了神經?忍不住向該乘客借報一讀,原來文中的主角是林行止。心想:那也說得是,山木兄真的是香江第一筆!
要是一年只寫一篇二千字的論文,我有資格參加世界大賽。一個月寫一篇,我對自己滿有信心。一星期一篇,我勉強可以應付。但一天寫一篇,每星期寫五篇,不停地寫二十多年,而每篇有點份量,有點看頭,我怎樣也比不上林行止。山木非凡人也!
朋友,你試過在刊物上寫專欄嗎?定期交稿,不交不可的寫法,其苦處不足為外人道。每天寫一篇簡短的專欄,閒話家常,說些感受或說一下自己的價值觀,不難辦到。就是每天寫幾篇也不太難。寫專欄的人總要有一點才情,最差的也算是半個才子。既為準才子,眼之所見,心之所向,情之所至,總有些話可說。這好比寫日記,任何人——不論才子——都可以寫出來。
林行止寫的是論文,那是另一回事了。那是很了不起的另一回事。試想,我每星期寫一篇半論文、半散文,寫了十個星期,就覺得選題材極之困難,大有江郎才盡之感。阿康一星期寫兩篇,其本領比我高一倍。回想八三年末我開始在《信報》寫《論衡》時,每星期寫兩篇,勉強可以應付。但那時是介紹產權經濟學,又逢九七問題,可取的題材數之不盡。後來改寫中國的經濟改革,一日千里而又千變萬化的,題材俯拾即是,但還是要每星期減至一篇。
每星期能選出五個論文題材的作者,其觀察與觸角必定很超凡,而林行止所選的題目,差不多每天都很起眼。所以我認為,選題材的觸角性能,在今天的中文作家中山木不僅獨步香江,甚至可以說獨步天下。
山木的第二項特出的本領,可不是他專有的——我也能夠。這就是他每篇文章只咬緊一點來寫。這是很重要的為論文之道。今天,數之不盡的經濟學博士級的後起之秀,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他們的論文東拉西扯,說來說去也不能使讀者知道文中的重點何在。好幾次我對這些後輩說:「論點不要多,但要明確,你們應向林行止學習一下。」可惜的是,他們聽後如水過鴨背,半點反應也沒有。
記得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高斯作《法律經濟學報》的主編時對我說:「有些寄來的文章寫得實在差,但其中有一點不能漠視,這樣的文章是不容易推卻的。」是的,寫論文有一「點」就足夠。東拉西扯,點數再多也是廢物。
一「點」可以兩三句寫完,但也可以翻來覆去地寫三幾千字。林行止的文章,要長則長,要短可短,擺明是運用這技巧的老手了。楊懷康也深明其中道理。
山木兄最後一項的為文本領,就是不怕錯!不怕錯的人寫論文,其觀點是特別明確的。怕錯的作者,凡事要留自己一點餘地的,其論點就不容易明確。模稜兩可的文字,山木是不會寫的。不可能錯的論點是不可能寫得明確的。
一般來說,對的觀點比錯的好;但對得平凡,倒不如錯得有啟發性。事實上,從歷史看,昔日經天緯地之說,今天大部分都是錯了的。山木不怕錯,下筆時就有大將之風。另一方面,他錯的地方,永遠都不是錯得離譜,且往往很有新意。
有時我想,要是山木當年有我的際遇,攻讀經濟,那麼他今天在世界經濟學術上有一席之位,絕對沒有問題。
四十多年來,香港報章的主筆評論中出現過兩個人物。一個是查良鏞,另一個是林行止。這差不多是眾所公認的。好些朋友要我把這兩位高手比較一下。
我以為以漢語論文的文字而言,沒有人比得上老查。論學問,老查的史學非常了得。這二者的合併使他的政評寫得十分好。以史論政,查良鏞獨當一面是沒有疑問的。
林行止的題材比較廣泛,因為他既談政治,又論經濟。他的引證功夫很少走歷史的路;他喜歡用不同地區或不同理論來辯證。比起老查,山木來得比較博,題材比較奇異,而創意也比較多。
查、林兩位下筆的相同之處,就是大家都咬緊一點來寫,而大家的觀點都是那樣明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