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17, 1999

氣氛與文化

十多年前余英時教授說香港沒有文化。從任何角度看,這觀點是不對的。以比較保守的準則來衡量,金庸與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唐滌生的粵劇,怎會比不過魯迅、巴金等人的成就;而舒巷城的文藝作品,只有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人才可以寫出來。

廣泛一點看,三十年代的小明星及五十年代的紅線女,都算是重要的文化人物;而香港五十年代的黑白攝影,於今回顧,是一項重要的文化發展了。

再廣泛一點看,五十年代初期在香港街頭以賭棋為生的楊官璘,在聖公會以書作球拍來賭乒乓球的容國團,就是拿風箏到處找敵手的我,都算是文化人物。

看近一點,香港的文化也是自成一家。三蘇、哈公等人的怪論,在外地我從來沒有見過。今天的林振強,只有香港才可以產生出來。李碧華、尊子等人的風格,在外地不容易找到。周潤發與張曼玉,不妨加上梅艷芳及其它的,一看就知道是香港特有的演技。難道李小龍的功夫是在美國學得的?當然,我們還有一個許冠文。

我提到這些,是要表揚一下我們這個小小的東方之珠,有文化沙漠之稱的,在文化上實在有很多方面很了不起。我認為文化不應該單從莎士比亞、畢加索等人的作品的狹窄角度看。從文學的角度看,林振強當然比不過狄更斯。但文化不是文學,要論多采多姿。這後者,林振強算是及格了。你不喜歡是一回事,但你不能不同意,香港的文化無奇不有。

我這樣說,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文化不限於文學、藝術之類的「大路」貨色——半個世紀前在香港街頭賣藥的講古佬,何嘗不是文化人物?其二,文化的產生,必是與某種氣氛相連的。社會缺少了某種氣氛,就不可能有某種文化。那是說,文化不是由一個或幾個人創造出來的。

王羲之有蘭亭之盛,王勃表演於滕王閣,李白夜宴於桃李園,米芾與蘇東坡等高士雅集於西園,都是有記載的氣氛濃厚的文化例子。其後徐文長的什麼七子,鄭板橋的什麼八怪,其參與者當然不止七、八個人。歐美的經驗也如是。百多年前法國的印象派藝術光芒萬丈,是由數十個天才或近於天才的富家子弟聚在一起,吵呀吵地吵出來的。

六十年代初期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就逢場作興地遇到幾個氣氛濃厚的組合,改變了我的一生。

最重要的當然是六一年我進入研究院後,數十個同學中有十多個整天只談經濟學,不顧其它。我們天天聚在一起,對經濟理論與科學引證的問題翻來覆去地爭論。對一些論著拍案叫絕,對另一些破口大罵。偶然有人解通了凱恩斯的某一句話,就誇誇其談,解不通的就罵凱恩斯。當時經濟發展的學說如日中天,但我們讀一句,罵一句,罵得痛快。(後來這發展學說果然不成氣候,慘淡收場。)

某教授說過一句比較有新意的話,我們那組人總要品評一下。艾智仁當時還未成名,但因為大家都喜歡把老師的話試行推翻,過了不久,大家都同意艾氏是天下高手。午餐時一人一塊三文治,一盒牛奶,聚在一起打橋牌。一篇重要的經濟學文章放在牌桌上,傳來傳去地閱讀。叫牌的叫,出牌的出,其它的讀一句或一段,又作品評了。

有這樣的求學氣氛,再蠢的人也會變為個准天才。大家都有求知慾,若有新的啟發,就總要不停地辯論三幾天。沒有誰去理會考試那回事。

比較不重要的是我在攝影上的發展。也是六十年代初期,為了要賺點外快,每星期我花一個晚上在好萊塢傳授燈光人像及黑房技術。因為大家興趣相同,觀點相近,開始的幾個人過了不久就增加到十多個。每星期的那一晚,我傳授的時間愈來愈短,而座談則愈來愈長,非凌晨後不散。今天,有人說新潮攝影起自洛杉磯。若如是,就是起在我們那組人。

我原來對音樂一無所知,因為我的耳朵對音調的小差距分不清。但六十年代初期我的攝影朋友中有兩位是音樂高手。他們介紹我認識好些懂古典音樂的朋友。這些朋友比上不足(不是演奏大師),比下有餘(高出一般音樂教師幾個馬位),都是懷才不遇的。週末,我很喜歡跟他們聚在一起,聽聽他們對音樂的意見,讓他們在鋼琴或其它樂器上表演一下。他們談的我初時完全不懂,但過了一年,就懂得一點兒——夠我享用到今天。我特別喜歡莫扎特,是這些朋友影響的。

是的,我認為有了氣氛,文化必定會隨之而來。困難是氣氛不易搞。「氣氛」這回事,是要有好些因素的合併才可以搞起來的。八二年我回港任教職時,第一個重點就是要在經濟系內搞起學術氣氛,但搞來搞去也搞不起。這個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我們找不到一堆可以成量的好研究生。最近兩三年我們的學術氣氛有明顯的改進,但距及格的水平尚遠。

最後,我要說一下香港要搞高科技的困難。資源的問題姑且不論,我們要知道高科技也是一種文化,而像其它文化一樣,要搞起來就先要有氣氛。目前,香港的科技氣氛是不容易感受到的。

去年,我到加州的一位朋友家中作客。在宴會中聽到成年人與成年人的對話,孩子與孩子的對話,我大部分聽不懂。他們所說的是有關計算機的術語。這就是搞高科技必須的氣氛與文化了。

香港有金融的文化,有市場的文化,也有賭馬的文化。高科技的文化,所差甚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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