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4, 2000

千古絕聯

神州大地臥虎藏龍,無話可說。那樣大的一個國家,有那麼悠久的歷史文化,天才輩出是必然的事。然而,因為傳統的科舉制度,數之不盡的天才被埋沒了。

唐初的孫過庭,要不是遺留下來一篇手寫的《書譜》,今天可能沒有誰會聽過這個人。《書譜》非同小可。作者論書法,字寫得好不在話下,文氣與文采皆達頂級,而更重要的是內容之精妙,不僅前無古人,且後無來者。從現存台灣故宮博物館的《書譜》真可見,作者自己修改之處甚多。這使我意識到該《譜》可能是草稿,那就更令人拜服了。

朋友問,要是今天尚存的古人書法讓我選一件,佔為己有,那我會選懷素的《自敘帖》,或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還是米芾的《吳江舟中詩》?我答道:「都不是,我要《書譜》。」

明代的徐渭,是數世紀一見的藝術天才。要不是身後才子袁中郎在朋友家裡見到他的文章,嚇破了膽,於是奔走相告,徐渭可能籍籍無名。朋友,你有沒有見過今天存在南京博物館的、徐渭所繪的四十呎長的《雜花圖卷》?你只要一見,就知道齊白石等大師不足道矣!

若干年前,我在上海買了一幅明人的狂草書法,有傅山的筆意,但勝傅山一籌,後來,遍查參考書籍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在美國西雅圖鄰近的Bellevue市的一家酒店內,掛著四條幅草書書法,有清人之意,但除王鐸外,整個清代沒有誰的草書比得上。後來在參考書中又找不到該作者的名字。

孫髯翁是清朝的人,不仕,潦倒落拓,算是少見經傳了。他遺留下來一副為昆明滇池而寫的長聯,共一百八十字,其氣勢之雄偉,其感情之洋溢,其文采之斐煥,就是文章也難得一見。好些人說這首刻在大觀樓的長聯是天下第一聯,是可以當之無愧的。

因為我們的文字是單音的,對聯是中國獨有的文化。但作為一門藝術,對聯有過大的約束性。從《詩經》到晉朝興起的駢文到唐代以杜甫為首的律詩,近於對聯的藝術大有可觀,但以純對聯而論,算得上是好藝術的並不多見。這是因為平仄、虛實、詞類、字類等吹毛求疵的約束,使對聯走向刁難、取巧、「砌字」的路,不容易避免「斧鑿」痕跡。十多個字的對聯也不容易寫得自然,更何況一百八十個字。

試看孫髯翁的千古絕聯吧:

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上聯寫景,下聯寫情。名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上聯第二句——「奔來眼底」——不是大師是寫不出來的。以「注到心頭」對「奔來眼底」,不僅妙絕,而跟著而來的「看」對「想」,開門見山,景、情互對得瀟灑自然。

以四個方向對四個朝代,不是一個發明,但「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就可圈可點。毛潤之寫《沁園春》,提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那幾句,有口皆碑,但比起孫髯翁的漢、唐、宋、元,就略嫌霸道,不夠細緻。孫前賢之妙,是能舉出四樣小事物來刻劃四個大時代。

「漢習樓船」我要到兩年前才搞清楚。「習」是「練習」或「演習」。「樓船」呢?兩年前我見到一件漢代的大陶器,是一艘有三層樓的船。唐朝界定版圖,據說是用「鐵柱」的。「宋揮玉斧」我也是在古物上學得的。據說宋太祖曾經除下發上的玉簪,在地圖上揮指領域。我見過幾件中國古時用於發上的玉簪,出奇的重,果然是斧形。至於「元跨革囊」,應該是「彎弓射大鵰」的前奏了。

文人「襲」前賢而加以變化,歷代屢見不鮮。論文筆高下,一個可靠的衡量準則是以後之襲者與前賢相比。我想舉三個例子來品評孫髯翁的文字意境,當然會考慮到他寫的是對聯,有較大的約束性。

例子一。論及英雄「俱往矣」,北宋的蘇東坡寫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南宋的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明代的楊慎:「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到了孫髯翁:「把酒凌虛,歎滾滾英雄誰在?」我認為孫勝楊,但比不上蘇、辛。

例子二。唐初的王勃:「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孫髯翁:「盡珠簾畫棟,卷不及暮雨朝雲。」我認為孫的意境遠勝王矣。

例子三。唐初的李白:「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孫髯翁:「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孫勝。

無論怎樣說,因為孫髯翁的長聯有一百八十個字,不可能是碰巧之作。而若不是碰巧,那麼他的才華直追古人,當無疑問。這樣的人少見經傳,能不興歎乎?

感謝舒巷城。我十五歲時他讀這首大觀樓長聯給我聽,過耳不忘,數十年來我久不久就大聲朗誦,以舒胸懷。最近在書展見到梁羽生的《名聯觀止》上下兩大冊,上冊封面印著大觀樓上聯,下冊封面印著下聯,真的是重視了,我立刻把《名聯觀止》買下來。羽生先生是舒巷城的好朋友;他的國學功力比我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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