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y 3, 2001

科學說需求

那天帶了一位香港大學的美人到雅谷進午餐,遇到了林山木。一如慣例,山木替我付賬,是所謂免費午餐也。



餐後跟山木打個招呼,問他有沒有讀到我在《蘋果日報》發表的《經濟解釋》。他說想不到我在退休之際,還有興趣參考書籍來寫那本書。我沒有響應,因為不想說出自己的秘密。回家後細想,這秘密是應該公開的。



其實不是什麼秘密。那就是我家中有的只是關於藝術或書法的書籍,一本經濟學的書也沒有。我寫《經濟解釋》完全沒有參考什麼,只是有時記不清楚前賢的論點細節或他們的生卒年期,就掛個電話給張滔。這些瑣碎問題,張滔是有問必答的。我自己老了,記憶力比不上他。



自從作學生時寫《佃農理論》之後,寫任何論著我都不喜歡參考他人之作。寫好後我會「參考」,加些腳注,充充場面。然而近二十年來,我這種事後參考的工作也不干,只是要求讀文稿的同事或行內的朋友提供腳注數據。這種要求往往強人所難,而我的文章愈來愈天馬行空,不容易有參考數據。近十年來,我的英語論著腳注甚少,有時完全沒有。可幸國際上的學報編輯知道我這個人不依常規,放我一馬,沒有腳注也照登無誤。



在《蘋果》發表《經濟解釋》有一個好處,是不需要下腳注。這省去不少世俗的麻煩,再加上不用圖表,不用方程式,寫時就簡直如李太白,暢所欲言,言無不盡。話雖如此,《經濟解釋》是我平生寫得最辛苦的學術論著。困難是有幾方面的。



(一)《經濟解釋》是我要寫的最後一本經濟學論著,絕對不能馬虎。問題是六十五歲了,精力有



所不逮。十年前我可以一坐下來寫盡四枝墨水筆,今天寫盡兩枝也有困難。



(二)人老了,對重點的判斷勝於昔日,但推理的本領江河日下,再不可以暢通無阻。推理的效果雖然不減當年,但卻要分段來想。以前一晚想得通透的小節,今天要好幾晚睡不。寫學術文章,要手起刀落,筆筆見血才是上品。昔日寫時如公孫舞劍,今天用的是大關刀。讀者可能還不會看出我的智力在退化,但那只是因為我往往想了好幾晚才寫一兩段,然後改呀改,改之不盡。



(三)《經濟解釋》是綜合自己四十年來在一門學問上所學到的,但下筆時不管成見,自己認為問題應該怎樣處理就怎樣。好些思想是我三十年前想出來的新意。問題是這些「新」思想是數十年前的思維,今天才下筆,大部分記不清楚。只記得某些傳統之見當年認為大有問題,但問題在哪裡,今天夢裡依稀。於是又要輾轉反側,回想昔日自己想過些什麼。



(四)數十年的專業,與眾不同的思想當然數之不盡。這些思想分割開來,好些論點獨立地不值得下筆為文,但合併起來寫書可能洋洋大觀。問題是這種合併要有系統地處理。先後的安排是個重點。十多年前這種處理我做來容易,但今天我往往要做回顧補加的工作。因為是每星期按時發表一篇,我逼要搶先寫好了六、七期,以免要回顧補加時發覺有關的部分已經發表了。



(五)要是我在經濟學上有什麼過人之處,就是對真實世界的市場現象知得特別多。作過調查,對社會無足輕重,但很有趣味,而自己又成功地解釋過的,屈指難算。每個現象都可以為文發表,但我可沒有下筆。《經濟解釋》的一個重點,是將這些寫出來,算是對自己有個交代。不用大做文章,每個現象簡化地分析一下就算了。問題是這些「項目」實在太多,不可能全部都寫出來,所以在取捨上又要日思夜想。



無論怎樣說,經過了七個月,我發覺《經濟解釋》要分三至五卷,而第一卷的理想分界處我竟然寫到了。從科學的方法到基礎的定理到需求的規律到市場的交易,剛好是一個「段落」,是前人沒有嘗試過的段落組合,而跟而來的應該是利息與成本的理念,帶到生產、競爭那方面去。以「利息理論」開始的第二卷,意之所之,寫到哪裡才終結,到時再作打算。



第一段落(卷一)共寫了二十八期,每期三千多字,輯而成書,編得易讀一點,有二百多頁,可取也。我為這《經濟解釋》的「卷一」起了一個名目,叫作《科學說需求》,起得恰當。好幾天的晚上,我翻來覆去重讀那二十八期,再修呀修,改呀改,大喜若狂。說實話,這「卷一」比我事前所能想像的好得多。這可能是因為人老了,對自己還可以做到的沒有什麼期望。但《科學說需求》的整體,我很懷疑十多年前我可以寫出來。任何作品都要滿足讀者,但更重要的是要作者自己感到滿足。可能是老了,對自己不再苛求。但重讀又重讀「卷一」,我覺得難以苛求。



讀者可能不明白我這種日暮余功的感受。《經濟解釋》與我以前寫過的《賣桔者言》之類的不同。以前的中語經濟散文,自己認為某論點太深,讀者不容易明白,就說因為太深而不便多談。但《經濟解釋》是自己最後的一本經濟學論著,我不能以「太深」為理由而不論。我認為不重要的可以不論,但重要的我總要說個清楚,或詳加分析。問題是,《蘋果日報》是在街上銷售的大眾刊物,怎樣深奧我也要寫得讀者明白。不可能所有讀者都明白。我選定的讀者對象,是一個香港中學六年級讀過經濟學的中等成績的學生,或是一個沒有讀過經濟的成績比較好的中六學生,或是任何一個大學畢業生。這樣的一個讀者不一定一讀即明,但細心地多讀一兩遍是總會明白的。



說實話,《科學說需求》可以獨立成書,很有點碰巧,可能是鄭板橋所說的「難得糊塗」的效果。令我喜出望外的,是我覺得這卷關於需求的分析,塵埃落定,是一家之言。我曾經深研馬歇爾、費沙、史德拉、佛利民、艾智仁等「需求」大師的論著,想了那麼多年,替他們整理一下,把重要的與次要的以不同份量處理,然後在自己認為是不足之處作補充,是我的本分。那是說,青出於藍是理所當然的事,但要做到卻不一定是那樣「理所當然」。



想不到,日暮黃昏,在經濟學的一個重要題材上,我還可以勒碑誌之。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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