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何來免費午餐?——答黃有光大俠
四月十四日到大連東北財經大學講兩天課,十七日飛北京到保定與石家莊再講,上機前王玉霞給我三月二日的《經濟學消息報》,內裡有關於我的文章。僅五十分鐘的飛程,坐的竟然是七四七,機艙空空如也,顯然是飛機周轉不靈,借來一用的。
有關我的文章的題目是《張五常〈佃農理論〉自述的試譯》,作者徐唐齡是湖南大學的一位前輩。徐前輩說讀到我寫的《〈佃農理論〉的前因後果》,「反覆讀了幾遍,擊節吟誦,慨歎久之。」讀了他的「試譯」,我也慨歎。我們這老一輩的人,記得中國近代的往事,能不慨歎乎?
徐前輩談及我分析的台灣一九四九年推行的三七點五租管(地主的農產品分成不能超過百分之三十七點五),說在大陸早有前科。那是一九二六年國民黨在大陸提出(可沒有真正推出)的有名的二五減租(地主的市場分成率是百分之五十,減百分之二十五,就是百分之三十七點五了)。這項前科我當然知道,但地主的市場分成不可能剛好是百分之五十。到了台灣,國民黨認真一點。一九四九年,台灣的平均地主農產品分成估計為百分之五十六點八,管制在三十七點五是減百分之三十四,非二十五。這可見國民黨到了台灣還是亂來:一九二六年說是三十七點五,一九四九推行的就是三十七點五了。
說到卜賽教授的譯名,徐前輩說應該是卜凱。我也聽過卜凱之譯,但既然卜教授的老婆之名(Pearl Buck )被譯作賽珍珠,我就選「賽」棄「凱」。
最令我慨歎的是徐前輩談到卜賽教授當年在南京領隊而作出的中國農業調查。這個我認為「包括之廣,探討之深,史無前例」的調查,曾經有一巨冊,一九三○年在上海出版的,載這調查的原本數字數據,稀世之寶也。一九六八年在芝加哥大學,機緣巧合,我出高價買到一冊。幾年前南京大學的多位同學到港大作訪問,我就把那巨冊送給他們,要他們放進該大學的圖書館中。隆重其事,我花了一晚工夫在巨冊前的空白紙上寫了一大段回憶,皆慨歎之言也。
徐前輩說當年的南京大學是金陵大學。這是很深的學問了。今天既有「南京」,也有「金陵」。當年究竟用上哪個名字,有不同的版本,因為曾經轉來轉去。英文名字是University of Nanking ,而南京者,金陵是也。
我感到慨歎的,可不是南京不南京,而是我認識而又喜歡的錢俊瑞先生(已故),徐前輩引經據典,說一九三四年錢老大讚卜凱的調查研究,但到了一九八一年,就轉了口,說該調查「抹煞農村階級矛盾,……代表美帝國主義的利益,……欺騙是相當大的。」數十人合作的調查,要欺騙實不容易。靈魂何價?錢先生的靈魂何價?
讀完了徐前輩讚我的文章,很有點飄飄然,向右一看,是黃有光專欄,題目是《寫推薦信為何不收費——答熊秉元巨俠》。黃有光說他自己被稱為大俠,而熊卻被稱為巨俠,「巨」高於「大」,似乎有點不服氣。
讀內文,黃寫道:「台大經濟系熊秉元教授,不愧有巨俠的號稱,學生請他寫推薦信,他竟敢問學生願意付多少錢,雖然錢是給慈善機構。他(熊)也膽敢提出:『為什麼土地估價師可以為土地估價收費,而老師不可以為推薦信收費?如果寫推薦信可以收費,老師們會不會寫得更認真一些?』」黃大俠的回應是:不收費是為了避免老師替多給錢的學生講誇張的話。
我自己老眼昏花,思想遲鈍,這爭議我看來看去也看不懂。後生一輩發明的新經濟學,我一竅不通,但傳統的經濟學我還記得一點。依照傳統之見,熊、黃巨、大二俠是讀錯了劍譜,練壞了功夫。且聽在下道來。
大學教授或老師的薪酬,是包括替學生寫推薦信的。那是說,私立大學所收的私人學費,或公立學校所收的納稅人的錢,購買的是老師的多項職責,其中當然包括替學生寫推薦信。當然,老師有權像考試評分那樣,對不同份量的學生寫不同份量的推薦信。
一個成績奇差的學生,請教授寫推薦信,教授大可忙顧左右而言他,或婉拒。要是學生不識時務,看風而不懂得駛 ,堅持教授要寫,就會大難將至。是的,教授收了薪酬要替學生寫推薦信,但他有權作很大的分歧。一個好學生他寫得格外用心,甚至滔滔不絕;一般的他就一般地寫;差的最好是不寫,無謂誤人子弟。
在港大作主任時,聘請新教師,我喜歡委託年輕一輩的同事辦理。我給他們一個錦囊妙計(可惜年輕人往往不聽老人的話):不要看推薦信的形容詞,重要的是看寫信的人花了多少心血來寫那封信。那是說,寫信的人若擺明是花了不少心機,長信而大論,細說他推薦的學生的思維、文章內容等等,就是很高的推薦了。
是的,老師替學生寫推薦信,不僅老早就收了錢,而且好的學生他要付較大的寫信代價。較為用功的學生等於多付了錢,老師當然要寫得精彩、認真一點,甚至誇張一下。這與熊黃二俠所說的有雷同之處,只是熊巨俠說的是收了錢要再多收一次,黃大俠說的是學生應該吃免費午餐。學生何來免費午餐呢?
遙想昔日作學生時,我苦讀,代價不菲也。找工作時請教授寫推薦信,他們不僅樂意寫,而好些我沒有開口邀請的教授,跑來問我要不要他們動筆。我比一般學生付出了較大的求學代價,教授們就要較為落力地給我寫推薦信。這是市場的規律,應該是不言自明的吧。
黃大俠似乎不知道,教授替學生寫推薦信,可不限於時間的代價。要是教授誇張得太厲害,或言不由衷,或胡說八道,使聘請該學生的機構中了計,那麼這位教授就會有很大的麻煩。胡亂的「吹水」信會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行業,使下筆者失信天下。
記得在芝加哥大學招收研究生時,我是評審委員之一。差不多所有申請的學生的推薦信都寫得天花亂墜。後來還是經驗老到的G. Lewis 教我們怎樣讀:這封信寫得用心,有斤兩;那封信的作者從來都大讚學生,作不得準。
有一封從以色列大學寄來的信,大名的作者簡單地說他推薦的學生是可以的,而該學生的成績只是中上。Lewis 一讀該信,大聲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推薦者說一個學生是可以的,於是把該學生排名第一。後來這位學生不到芝大就讀,究其因,是美國幾家頂級大學都給他獎金。
是的,一般而言,名家寫推薦信是否可靠,在行內傳得很快。要是熊巨俠收了巨金而替學生寫得格外「認真」,他可能成為「超俠」,或「原子飛天俠」,但一個回合就玩完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