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5, 2007

藝術與科學的困難問題

很多讀者要求我評論北京最近推出的《物權法》。自己在某電視訪問中說了幾句,認為足夠,不再說。但一位名為Gary的讀者網上再問,英語流暢,應該是蕭滿章,要回應一下。回應蕭老弟,不讓自己隨意過關,於是要求周燕替我找通過了的《物權法》的全文。據說長達三十多頁,還沒有到手。叫周燕先讀,解畫給我這個老人家聽,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動筆。

既然打算寫一篇關於《物權法》,腦子不容易想到其它題材去,要交稿,就說說近來強攻書法的故事,帶到關於造詣困難那邊去。

話說不久前發表了兩篇關於書法的,刊登了兩幅自己的近作,後尾有廣告,說要賣書法,錢是捐出去協助天才兒童的。回應雖然說不上生意滔滔,問津者卻不乏人。對練習書法而言,賣字非常重要。不管是捐出去的,還是自己袋袋平安,人家付錢你不能馬虎,要寫得拚命,所謂「相金先惠,格外留神」也。找到一個地方,桌子比我家中的大,有人替我拉紙,也有茶水供應。我給他們每小時百元,每次光顧大約寫三個小時。宣紙自己出,買好的,這些零碎錢也可算是捐出去了。這樣寫書法是強迫自己寫得用心。

每次要寫一幅有人出錢的,如臨大敵,使我想到昔日讀書考試。一幅容易寫的是小考,一幅難寫的是大考了。易與難之別,主要是字數的多少與紙張的大小。最近接到的「訂單」,有三幅是大考之作。一幅要寫昆明大觀樓孫髯翁的天下第一長聯,共一百八十字,加落款是二百字了。以手卷從事,因為可以分幾張紙寫,裱時連接。寫了兩天,費紙無數,但終於選出可以交出去的。決定裱好才交出,顧客恐怕要等一段日子了。

其它兩幅也是大考之作,此前沒有嘗試過那麼困難的。一幅寫六呎整張,寫毛潤之的《沁園春》,一百一十多個字,再加落款。另一幅寫蘇學士的《赤壁懷古》,也是百多字,用八呎整張。後者宣紙上佳的批發八十元一張,有十元八塊的行貨,但我決定用貴的。貴紙會寫得比較用心,何況要把錢捐出去的買家是有心人。他無所謂,我也無所謂,禮尚往來也。

上述的《沁園春》與《赤壁懷古》都是家喻戶曉、有口皆碑的詞。這樣,不能瞞天過海,騙不得人,放開來寫,這裡那裡亂來一下,一點一劃總要交代清楚。我信奉唐人孫過庭說的,「翰不虛動,下必有由」,困難程度提升了。

為書法作白日夢,夢了多年,擱置了不少時日,這次大興土木,衡量衡量,認為是選擇難度高的作品下筆的時候了。不是可以不困難但偏偏要找困難的著手,而是非困難不可的作品對自己的練習有好處。筆用羊毫,紙大,用生紙,厚的,價高——都增加難度。我又作出一項難度極高的決定:寫時不折紙。嚴格來說,除非寫楷書,書法是不應該折紙而後寫的。這是因為在爭取自然的變化與重要的佈局,不折紙少了一項約束,寫得好佳作天成也。

問題是,如果用上八呎大紙,寫百多字,不折紙而還能寫出行氣,變化多而又佈局適宜,奔放而又有節奏,天下間不容易找到更困難的玩意了。四呎紙寫一首七絕,不折紙,我早就過了關;六呎紙寫一首七律,不折紙,也過了關。但百多個字的,寫八呎紙,不折,談何容易?老師周慧珺可以做到,大概寫二得其一吧。我可能要寫數十張才可擇其一。這樣,單是紙價就數千元了。但為了強迫自己從難處學習,學費高一點順理成章。

這就帶來一個奇怪的哲理。我不是藝術大師,但知道上佳的藝術作品,困難程度一定高。當年讀藝術史,向教授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好藝術必定困難嗎?他回應:那當然,容易的,任何人可以做到,不可能是好藝術。二十年前學人家收藏一些畫作,求教黑蠻,說來說去,他選的永遠是困難程度比較高的。不是說難的一定好,但易的一般不值得收藏。

攝影也算是藝術吧。曾經說過,搞攝影藝術,我的作品得之甚易,易過借火也。問題是其它影友攝不出類同的作品來。這是因為當年在北美,我下過功夫研究鏡頭的性能,過了幾年想出自己獨有的處理光的法門,有自己的一套,加上從小背誦過中國的詩詞無數,於是,看到一首詩就把快門按下去。這樣,藝術攝影說易極易,說難甚難。

寫文章也有點藝術成份。難嗎?今天我認為不難,但昔日學寫英語文章,其苦處不足為外人道,後來轉寫中文,我只是把英文的寫法搬過去,加進自己背得出的無數古文及古詩詞。

以難度作為重要衡量,科學與藝術很不相同。其它科學我不懂,但經濟科學是專家。從困難角度衡量經濟學,頂級的作品不一定困難。史德拉認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高斯定律,淺得連小孩子也能明白。科學上的重要思維,作者要麼想不到,想到時往往只憑靈機一觸。我的佃農理論,破案只用了一個晚上。調查跟進的工作不論,今天受到注意的較佳座位票價偏低的解釋,當年只想了幾秒鐘。歷久不衰的《蜜蜂的神話》,從調查到完稿只三個月。當然有困難的嘔心力作,但明顯地難度高的與貢獻大的沒有一定的關係。

我認為藝術一般重視難度,主要是牽涉到手作的技術問題。思維與情感的表達講修養、論學問,但要通過手作「工程」發揮出去的,何止多加練習那麼簡單?多數人怎樣苦練也沒有大成。音樂上,小提琴與鋼琴的難度眾所周知,像我今天寫書法一樣,看到一點前途的青年琴手紛紛選擇難度高的作品練習。當年我的一位哥哥音樂天賦高,極愛練琴,可惜手指的靈活性不足,控制動作容易出錯,怎樣練也只能把淺曲彈得好。

這就是了。藝術的表達,要通過手作的,思維與情感再高,天才絕頂,痛下苦功,不一定有大成。十六年前決定學書法,我客觀地衡量自己的手的穩定性與靈活性,得到的答案是沒有問題,所以放心學下去。一位學得比我久知得比我多的書法朋友,「花」字的最後向上推的那一筆怎樣也寫不好。我呢?周老師以草書寫「有」字最後的轉兩下,我怎樣也練不成。可幸這兩轉很少用上,也可用幾種其它寫法代之。

任何玩意,要有點成就,永遠要考慮自己的能與不能,不斷地考慮,也要不斷地衡量重點是在哪裡。數百年一見的天才,例如莫扎特,得天獨厚,可以不用考慮或衡量什麼,但我們可沒有資格這樣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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