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12, 2007

華叔,學寫文章為什麼?

拜讀司徒華先生在《明報》教作文,禁不住悲從中來。不是他說得不對,而是對也沒有用。像我一樣,華叔是個古人,重視文章是古時的事。今天比我的兒女還要年輕的老師,十之八九少寫文章,教學生用計算機還有兩手,教作文從何教起呢?



華叔說得對,作文可以啟發學生的思想,激勵學生的感情,培養學生的觀察力。我自己的經驗,作文還有更重要的一面:不把思想寫下來,不可能清楚自己想的是什麼。老師艾智仁教得好。當年我是脫韁之馬,新意或怪見層出不窮,對艾師口述,他的回應永遠是:「史提芬啊,寫下來吧,寫下來吧,不寫下來你不可能清楚自己的思想。所有人都這樣,你怎會是例外呢?」



是的,寫文章的一個重點,是強逼自己想得清楚一點,而在寫作過程中,不少沒有想過的問題或新意會自然而然地冒出來。就是今天爬格子,寫散文,比起學術論著不嚴謹,動筆前我只有一個題材的大概,但動筆後是不愁沒有過癮的思想在筆底下流出來。為此也,我喜歡用墨水筆,要享受那種思想「流」出來的感受。



今是今,古是古,大家面對的生活環境改變了。遙想蘇子當年,在黃州寫《赤壁賦》,主要是為了自娛,或充其量給幾個親近的朋友看。台北故宮收藏的蘇子手書《赤壁賦》的真跡,後面蘇子說明是給朋友,要求朋友千萬不要把該文示人,為恐惹來橫禍。記載說,蘇子顯然甚愛此賦,晚上獨自在後園朗誦,害得鄰居的老婦聽得多,背得出來。



我們要問:既然沒有金錢回報,也不敢示人,蘇子為什麼還寫得出那篇千古絕賦呢?答案是為了自娛,有三幾位懂得欣賞的朋友,信得過的,說不定會擊節讚賞。就是鄰居的老婦看來也是知音人。後來蘇子到了惠州,有美若晨曦、靈氣湧現的王朝雲相伴,更能寫出「天涯何處無芳草」了。



華叔華叔,要寫好文章,我們今天何處覓知音?



知音無覓,好文章可以賺點錢嗎?讓蘇子復生吧,讓他再寫前所未見的《赤壁賦》,投稿到香港的刊物,嘗試幾處會找到收容所,可惜稿酬只夠吃幾碗魚蛋粉。不是說笑的。昔日張愛玲在上海,久不久發表一篇短篇小說,稿酬與版稅足以讓她跑公司買服飾打扮,到豪華酒店喝下午茶。後來怎樣不堪回首了。也是當年,美國文豪海明威對朋友說:「在家中我有一箱還未發表的短篇小說,拿一篇出去可賣數萬美元。」要是海大師還活著,不被氣死才怪!



輪到我自己,雖遭謾罵無數,中語散文還是不愁沒有刊物收容。真的是那麼過癮嗎?是經濟大時代,寫經濟文章有市場,但轉寫華叔較為喜歡的,我要偷偷地這裡一篇那裡一篇地混進去,珠混魚目也。曾經有幾位讀者要求我多寫些遊歷神州的文字,認為我寫那類文字過癮可讀。衡量自己,寫遊歷的資格高於寫經濟的。年逾從心,古今中外的學問可設館授徒,而對中國文化傳統的認識則達教授級矣。加上為了經濟研究我在街頭巷尾跑了數十年,所到之處,觀察力自成一家。這樣的底子寫遊歷,擲葉飛花應無疑問。但我就是不敢多寫,因為買家需求的是寫經濟。去年發表《夜泊秦淮有感》、《驚喜洛陽》、《中原復興記》等,受到讀者歡迎,但自知得些好意須回手。



華叔古人,我也古人,但我可能比他新潮一點,對自己完全不懂的計算機看到多些怪現象。好比最近把繁體改簡體字,我寫「智慧」,轉簡體,計算機自動改為「智能」;我寫「回應」,計算機自動改為「響應」。豈有此理!另一方面,今天中文打字比打英文還要快,可以快很多。其中一個原因,是軟件設計了文字組合,只按一下幾個中文字跑出來。雖然這些組合或「智能」什麼的,為文的人可選其它,但畢竟是計算機教寫文章,華叔和我這種古人要論什麼平仄,談什麼韻腳,說什麼長短句,今天的計算機青年不可能學到了。恐怕到了某一天,計算機不僅教你寫,而是替你寫。據說有些計算機店子開始做博士論文的「代筆」生意。



不知華叔有沒有讀過我寫「Google文章」這個怪話題。是的,今天不少文章,作者只把Google打開,把資料搬進文內,彷彿購買傢具搬進新居,砌、砌、砌,擺設一下,什麼思維創意云云,得啖笑矣。



世界可不是為華叔和我而造的。神州大地怪事多。十多年前與舒巷城大吵一番。我說國內推出拼音讀英文字母,他朝中國學子的英語發音會有困難。他說毫無問題,因為二音不同,容易分辨。可惜今天舒兄不在,因為我勝出幾條街。可不是嗎?今天國內的學子,不少看英文書看得頭頭是道,但讀出聲來我一句也聽不懂!嚴重嚴重。學英文,發音不正不容易記得字怎樣拼,而拼不出字寫不出可取的英語文章。



世界大變,怪誕不經,華叔和我無權不接受。君不見,今天的新潮畫作,動不動百萬大元一幅,我看得心驚膽戰,以為作者發了神經,就是送給我打死也不會掛家中牆上。聽新潮「古典」音樂,睡著嗎?不可能,那麼刺耳,吃了安眠藥也無法入夢。



是時代的大轉變促使嚮往蘇東坡的張五常與嚮往龔自珍的司徒華感到地球正在離他們而去。華叔比我鬥志旺盛:不平則鳴。我呢?仰天大笑出門去,雲在西湖月在天。取向不同,都有道理,朋友,你選哪一方?



不久前我發表《從全球暖化說人類滅亡》,一個網站只一天點擊二十萬。該文說擔心暖化而水淹地球的眾君子給我有偽君子的感受。人類有很大機會活不到那一天。互相殘殺也懶得管,還管什麼地球暖化?人類的自私,增加交易費用,可以毀滅人類。這邊廂火箭橫飛,那邊廂恐怖頻頻,核武大戰的日子還需要等數百年嗎?那是說將來,說說今天。今早打開香港報章,一個警員心理變態,殺人被殺;一個婦人在光天白日下,在街上被人生殺;教育問題打得落花流水。見怪不怪,讀之無味,棄之豈會可惜乎?國內的刊物很少報道這種事,不是沒有,只是少報道。朋友,你選哪一種?



是這樣的時代,這樣的世界,華叔建議學作文,要學子讀《今文觀止》那本書。沒有見過該書,想來內裡會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或魯迅的《孔乙己》。這正如我建議同學們聽莫扎特,聽聽無妨,但就算莫扎特復生,也無從教導今天的青年學作曲了。卡拉OK,瘋狂亂叫,莫扎特不被氣死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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