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排角度看經濟缺環(之二)
地球上的天然資源就是那麼多,有些可以重複使用(像土地),有些可以用盡(像石油)。有生物,而人類是其中一種。生物是靠使用天然資源而生存的,其生存機會要靠這些使用的安排得宜,人類如是,其它生物也如是。天災是生物滅亡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資源使用的安排出了大錯。不適者滅亡是定義性的,不可能錯。人類的自私可以改善資源使用的安排,增加生存的機會,成為適者,但也可以改壞資源使用的安排,自取滅亡,不適也。人類如是,其它生物也如是。從定義性的套套邏輯加進局限條件(或驗證條件),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理論或假說,是科學,生物中只有人類有足夠的智能搞這項玩意。
作為一門科學,經濟學的主旨是分析人類為了生存而使用上述的資源的行為,其中最重要、最有趣的一環,是關於在資源稀缺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無可避免地會有競爭,而因為有交易(包括訊息)費用的存在,人類的生存機會要看約束這競爭的合約關係是怎樣安排的。我提出的經濟學中的缺環,是這些合約安排被漠視了。從史密斯到馬歇爾,這些安排被注意到,但一知半解,沒有詳盡或深入的分析。說什麼資源使用,論什麼收入分配,漠視了合約安排是經濟學的大失敗。起於六十年代的「新制度經濟學」,由我推出的那一種,是針對這缺環而動工的了。可惜曇花一現,到了七十年代後期,研究合約的行家選走博弈理論的路,對真實世界的合約安排一無所知。調查與闡釋合約安排是極端頭痛的事,就是一種比較簡單的,可以花上數年工夫而拿不準,不是一個要在大學拿得鐵飯碗的助理教授有膽染指的。
讓我從一個最簡單的假設例子說說經濟學的缺環的幾個層面吧。讓我假設人類的主要資源只有一種:土地。人多,土地供不應求,於是稀缺,競爭使用於是出現。如果這競爭沒有約束,弱肉強食,打打殺殺的,租值消散(dissipation of rent)是必然的後果。這消散會導致人類滅亡。沒有約束安排的資源公用,或約束不宜,帶來的全部或局部租值消散的證據多得很。以產權界定使用,或以等級排列權利,或以法例規限行為,是三種不同的競爭約束,都是減低租值消散的方法。這些都是安排,是人與人之間的合約,雖然不是我們常見的通過律師辦理的那種。每種安排都可以很複雜,變化多。歷史上,土地產權的演進,記錄最詳盡的是英國。等級權利的安排,最值得研究的是昔日的共產中國。法例規限或管制,到處都有,而這些研究經濟學者做過很多,雖然不是從減低租值消散的角度入手。
土地實行私人使用,通常是把土地劃分,指定某人某戶有獨享的使用權。這是一種合約安排,在神州大地盤古初開有之。古時,為恐外族侵犯,要鼓勵人民附地而生,土地不容許自由轉讓權。這就是史學家說的封建制度了(是我個人之見,史學家可不是這樣看)。中國如是,歐洲也如是。土地使用權的年期可長可短,有永久年期的稱fee simple,而永久年期加上自由轉讓權,稱fee simple absolute——這就是西方法律鑒定為完整的私產土地了。如果土地沒有永久的私人使用權,其所有權(ownership right)不可能是使用者的私有。然而,只要使用的年期夠長,費沙的利息理論說是否永久無足輕重。如果外侵不憂,土地的轉讓權重要,非常重要。多種理由這裡不說,鐵一般的證據是日本的明治維新。這個大名鼎鼎的「維新」的要點,是把早就有私人使用權的土地加上自由轉讓權。這是說,只把土地使用的合約安排修改一處,日本的經濟就起飛了。
上述簡略地說一下土地的權利安排,是人與人之間或政府與人民之間的合約安排了。這裡略說,好叫同學知道,一九八一年我推斷中國會走今天的路,只不過是推斷權利劃分的合約安排會怎樣轉變:按照當時的局限轉變,中國會從等級界定權利轉到以資產界定權利那邊去——當然不會一帆風順,但只要局限轉變穩定,國家整體性的合約安排一定會朝著我指定的方向走。當時反對我這推斷的師友無數,芝加哥的舒爾茲甚至來信說經濟學不可能推斷這種事。這些大師們的缺失,是中了經濟學的缺環之計,以為制度問題是政治上的事,不瞭解制度的選擇只是選擇合約安排,原則上與戴維德的捆綁銷售是同類分析。想當年,同意我對中國推斷分析的只有同事巴賽爾。我們日夕研討經濟的多方面,他知道我的思維是在經濟學的缺環中打轉。細讀我八一年的「中國」文稿後,他說推斷的結論難以置信,而他自己是不相信的。但他說:「反覆重讀,理論邏輯沒有錯,一百分,所以一定要發表。」
這裡補充一個小秘密吧。當八十年代初期我理解土地承包是怎樣的一回事,立刻建議北京容許承包的自由轉讓,這等於容許土地的買賣了。其實當時我知道,這容許一定會出現,因為局限的現實會促成這項合約安排的修改。這項及其它類似的,使不少人誤解,以為北京聽我的話。當然不對,但走在時間的前頭,以推斷作建議提出,中計而把我看作英雄者不少。這樣的甜頭我吃得不久。可不是嗎?近幾年我對中國的建議是建議,明裡暗裡皆非推斷,效果彷彿泥牛入海,英雄安在哉?中國今天面對的局限,有國際政治的問題,有壓力團體的左右,也有從西方學回來的我不懂的新潮經濟學知識,變得太複雜了。未富先驕也是個大問題,而衷心說實話,推斷窮人的選擇與推斷富人的選擇,歷來比推斷不窮不富的選擇容易。
這就帶來另一個科學問題。科學方法說,推斷一個現象的發生與解釋一個發生了的現象是同一回事。邏輯上,這觀點沒有錯。然而,解釋一個發生了的現象,一般遠比推斷還沒有發生的容易。二十六年前我推斷中國經改會走的路,準確得很,算是推斷了還沒有發生的。然而,在當時,我熟知地球上多個地方的經濟發展歷史,有不少前車可鑒,準確的推斷是比較容易的。
今天的情況不同了。目前中國的經濟制度,人類歷史沒有出現過,加上上述的複雜局限,前途的推斷遠為困難。兩年前貝加對中國的前景不看好,是基於德國與日本的經驗。他可能對,但中國的經驗史無前例,外地的經驗作不得準。貝加出錯的機會於是增加了。我們當然希望他錯。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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