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30, 2007

五常問答室 60 - 71

清華 WangZigan 問:



清華北大現在經濟系都特別注重數學,從實變到泛函,從隨機到統計,有的必修還用美國的英文版上用英文教,大家苦不堪言。原來學經濟學原理所產生的對經濟學的興趣現在都「無暇產生」,而且普遍感覺學的高深數學和統計學自己在解釋問題是幾乎就用不上。請問張教授這是學習的一個過程還是誤區?




答WangZigan:



清華經濟系的主要導師是好朋友,聰明的,在國際學報發表有看頭。



有些人不用數搞不了經濟學,有些人可以全不懂數但成為經濟大師。我是第三種,懂一小點數,知道要多學一點很容易,但懶得學,因為覺得不用數還可以在經濟學行內來去縱橫。巴賽爾等人曾經說,如果我用數學去想經濟問題,不可能想得有那樣多的新意。這是個重要問題,不同的思考方法有不同的約束,因而有不同的去處。我對自己的去處是滿意的。



關於你的處境,說數學書用英文版苦不堪言,老師對,你錯。數書的英文根本就不怎樣,易學,而當今之世,學好英文是必須的。



學經濟需要懂那麼多數學嗎?在我來說是不需要的。多年以來,像楊小凱,搞數的經濟學者不少參考我的思維,而我是不管他們的。不是說我比他們了得,而是經濟學需要有些像戴維德、科斯、艾智仁和我這種人。



你希望能在經濟學行內拿個鐵飯碗嗎?很不幸,今天,你非多學數不可。我不同意,但不能改變世界。今天的經濟學報一般要靠數學才能發表,除非你已經有一家之言。潮流如是,夫復何言哉?



曾經說過,肯定的,如果四十年前的經濟學像今天的那樣,我早就另謀高就。

杭州麻煩問:



經常看張老的博客,知道張老對於長三角和珠三角很看好.現在想問問對環渤海經濟圈的看法,它的前景怎麼樣?




答麻煩:



很難不看好渤海一帶。空中客機到天津開檔,而最近又發現大油田——這些都是正數。我要指出的是不能小看山東,雖然三年前到過那裡,不覺得有驚人的發展。不能漠視山東,近海是一回事,文化的厚度是另一回事了。山東位於中原之東,孔夫子、李清照、辛棄疾都是那裡的人。二十多年來古物的出土,尤其是古玉器,山東很傑出。我個人認為舊文化的基礎對新經濟的發展重要。有以往的驕傲,今天的人會比較容易地站起來。



聽說青島這兩年發展得很快。也聽說山東有金礦。一家大拍賣行不久前要到青島展出,我問:「為什麼除了上海,你們選青島?」回應是,山東很多有錢人。渤海一帶的火頭是點起來了,走著瞧吧。



小草問:



最近東莞出台新的法律制度,若不是罪大惡極的死刑犯,可考慮在其支付足額賠償後在允許範圍內減刑,客觀上的確較不賠償的犯人為社會帶來彌補性的利益,但有很多人又擔心可能是窮人遭受司法不公平.請問教授,司法意義與經濟意義上有相同的公平準則嗎?




答小草:



題目問得好,雖然覆此題有點敏感性。略說數點如下。



(一)貝加曾經從經濟學的角度分析《罪與罰》,其中要點是主張輕判(指坐牢而言),因為一個有生產力的人,被關進牢中,不事產出,對社會不利。當年我對貝加的拍擋指出,不少亞洲國家有苦工監這回事,犯人在獄中可以被迫工作,有產出。這樣,貝加分析的要點不能成立。不明白為什麼外國人大力反對進口獄中產出,給我有點偽君子的感受。我是贊成犯人在獄中工作的,要算工資給犯人,雖然這些工資可能給監守的騙了不少。



(二)原則上,苦工監可以減刑,這與出錢減刑類同,經濟原則可以接受。問題正如你說的,窮人出不起錢,有所不公。但以獄中產出多而減刑獎賞,除了你說的重犯,我沒有反對的理由。



(三)以錢贖身最可行的是貪污案例。貪污罪成,找到的充公錢通常只是貪來的一小部分。以大倍數罰款減刑甚至免刑應該考慮——我想不出反對的理由。



(四)中國的法庭貪污時有所聞,聽說主要在刑事案件發生。以法定的罰款減刑可以減少法庭貪污,但最宜用於貪污案件。法庭貪污多出於刑事,因為這類罪行好些時沒有受害者跑出來據理力爭。民事一律有雙方,法庭貪污遠為困難。

山東蟲子問:



張教授,您好像說過您不明白奈特關於風險與不確定性的劃分。但您在《經濟解釋》中對您當年《佃農理論》中關於風險的修正又似乎仍然堅持以小麥與大米的方差作為檢驗採取不同合約的原因。這又似乎是奈特所說的風險。




答蟲子:



沒有說過不明白奈特的風險(risk)與不確定性(uncertainty)的劃分,而是認為二者分不開來。奈特認為risk可以估計,uncertainty不能,所以前者可買保險,後者不能。其實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買保險的,只是有時因為欺騙行為過甚,作價不成。墨西哥就曾經因為人死太多次,做不成人壽保險。另一方面,奈特以風險解釋公司的存在,錯了。這一點,高斯和我都有詳盡的解釋。



上述不是說我不認為奈特的名著(他的博士論文)是重要作品,更不是說我不敬仰奈特。我衷心敬仰奈特,一九六七年曾經親自對他說他那一九二四的鴻文對我有深遠的影響,感謝他。



至於我自己早年以風險解釋合約的選擇,影響了不少人,但我從始至終都不滿意以風險作解釋。這是因為實際上風險無從量度,也無從在真實世界的觀察上排列風險的高下,所以嚴格來說無從驗證以風險推出的假說。二○○二年,寫《制度的選擇》,我以訊息費用代替了風險,是改進,但方程式不容易用上。要以觀察到的現象轉變來排列成本或利益的高下,是驗證假說需要的。理論不能驗證,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有用。我對沒有解釋力的理論沒有興趣,即是說對無從驗證的理論沒有興趣。這一點我是非常執著的。



已故的夏理·莊遜曾經認為我是搞理論的最佳人選,而事實上推出「新」的理論當年可以信手拈來。理論可以好看,也可以新奇,有原創性,而對我來說,這些不難。問題是可用事實驗證的理論難求得很。受到高斯、戴維德、艾智仁等人的影響,我選走了有實用性的理論的路,堅持理論一定要通過驗證那一關。這選擇大幅地減少了發表的文章數量,但文章傳世的機會是大大地增加了。無從驗證的理論,不可能持久地被視為真理。

網友問: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對歐元不表樂觀,你現在的觀點又是怎樣呢?




答網友:



從來沒有對歐元悲觀,但同意佛利民看到的其中一點。歐盟之邦的失業率有百分之三的,也有百分之十三的,大家一起用歐元,個別國家不能採用自己需要的貨幣政策。佛利民認為有這個困難,歐元守不住。守得住嗎?到今天可以,因為歐元的主事者不管個別國家的失業或不景情況。對嗎?可能對,因為長此下去,失業率高的,如法國和德國,總要被迫而削減福利及工會勢力。這削減是開始了,但進度很慢。



到目前為止,歐元說不上有大成,因為獨善其身的英國,這些年的經濟發展比德、法好,好很多。但如果歐元堅持下去,不管個別國家的死活,因而逼使福利與工會瓦解,可能是歐元成立當年意想不到的收穫了。

經濟觀察問:



張老,能就中國的人口發展觀與人口政策做簡單評論嗎?




答經濟觀察:



一九八四我發表了《沒有兄弟姊妹的社會》,極力反對一家一孩政策。不只是沒有兄弟姊妹那麼簡單,長此下去,什麼姑表叔伯一律沒有,除了父母,孩子舉目無親!這樣,老人院與孤兒院建之不盡,而其它可怕的故事更是說之不盡了。



我相信血濃於水,相信親屬之間的互相照顧可以減低交易費用,也相信一個孩子的成長,多有親屬的關懷會發展得比較好。難道今天的憤青是一家一孩政策的效果?有不少的可能是。



我曾經說,中國的人口問題不是人多,而是知識低:知識夠高人口以多為妙。但知識培養的成本非常高。曾經建議,要多生的不妨要求他們把某金額放去一個教育基金去,但這是假設政府懂得怎樣處理,有點苛求。目前的情況,是某些農村,付錢可以多生。我擔心農村的生育率比城市的高,對人口整體的知識發展有不良的效果。



我們要注意的,是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到某一點,生育率會下降,尤其是那些女性容易找到工作的地方。這些年香港的生育率暴跌,以致中小學不夠學生。問題是,中國放開生育管制,從多生到自選少生這個過程可能需要一段長時日,其間人口暴升不為奇也。

網友問:



請問張教授,海南島如何發展才能趕上台灣島?




答網友:



島經濟難搞。歷史上只有兩個大成實例。其一是英國,其二是日本。但英國極近歐洲大陸,不能算是島經濟,所以奇跡只一個:日本。台灣昔日的經濟大有看頭,主要是因為大陸不爭氣,人材大量流到台灣去。大陸今天搞起來,台灣經濟走下坡,我看不到有起死回生的大好前途。



不懂政治,但台灣的政治本錢應該還有一點吧。如果我是台灣的主事人,我會趁還有一點政治本錢的時機與北京洽商,開天殺價(一笑),談談統一的條件。愚見以為,台灣的政治人物,除了連戰,都沒有大度,並不高明。



關於海南島,島也,工商業要搞起不容易。農業有可為,而旅遊更有可為也。九三年到過海南,旅遊不成氣候,但今天聽說很有看頭。中國的海南島要走美國夏威夷的路。天氣與景觀,海南皆不及夏威夷。但海南離大陸很近,而且中國的人口實在多。我不反對海南島開賭(一定要高檔的),而拉斯維加斯的經驗,會展中心並駕齊驅也。

山東 小孔問:



請問五常老師,中國新一輪的物價上漲是怎樣產生的?標誌這中國經濟將向什麼方向發展?謝謝!




答小孔:



如果你相信央行公佈的數字,中國目前還沒有明顯的通脹。另一方面,投訴物價上漲的朋友不少。二者相加,我認為主要是農產品的價格上升了,升得不慢。這是好現象!



無可置疑,這些年農民大量地轉到工商業去,而半農半工的不計其數。月入一千六百以下不用交稅,統計甚難,而農村還是以戶籍算人口,「農民」的人均收入是大大地低估了。到處調查,農民的生活,因為有離鄉別井的協助,農村僱用農工開始盛行,而取消農業稅是正著,使棄置了的土地再作耕耘——這一切,是我不同意中國貧富兩極分化加劇的原因。



你可能記得三年前我說過,農產品之價——尤其是與工業產品的相對價格——將會上升。那麼多的農民轉到工商業去,農產品之價怎會不上升呢?這上升會幫助農民的生計。農工的工資大約四年翻了一倍,農地的租值,近市區的,同期也翻了近一倍。這些變動反映著農產品的價格上升,然而,這升幅不到一倍,反映著農工的生產力增加——也是好現象。



為了爭取一手資料,我租了一些農地,一些魚塘,平手轉租出去,目的是要掌握一些可靠的數據。幾年前,塘魚的批發價是兩塊半一斤,算成本,算來算去養魚的農民的收入近於零!今天大約每斤四塊錢,好一點,還是可憐,雖然魚價上升了百分之六十(約年均升百分之十五)。希望還要升,到批發每斤六元時,農民留於農作可以近於小康之家。這是假設非農產品的物價大致上不變。要注意,我只是用一種農產品——塘魚——的批發價來推斷農民的整體生計。可靠嗎?考你一下。

安徽盛祥雲問:



從歷史維度看,一般情況下,一個國家崛起會伴隨著世界稱霸,葡萄牙、西班牙、英國、美國,惟獨中國有點特殊,歷史上只有在外族統治的朝代稱霸世界,而漢族統治的朝代從來沒有稱霸世界。請張教授解釋一下這個問題,謝謝!




答盛祥云: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中國強盛時,喜歡談統一,但外侵稱霸好像沒有出現過。乾隆盛世,英國的外交大臣訪神州,求貿易,乾隆皇帝給英皇的回信很經典。該信一方面顯得無知可笑,另一方面說得清楚:作為大國的皇帝,他的職責只是搞好國家的民生,對外地的野蠻民族沒有興趣。不要忘記,滿清是外族人。要注意的是,清朝的皇帝沒有一個不重視中國的文化,非常重視。



所以我認為中國歷來對外侵沒有興趣,主要是文化傳統使然。從儒家學說到李白、蘇東坡等人的曠達,杜牧、柳永等人的浪漫,到朱熹等人的抽像哲理,通也好,不通也好,我們看不出炎黃子孫有什麼霸氣。奇怪,雖然老外有不少認為中國人是格外聰明的,但中國人很少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不少其它民族有這樣的傾向)。說中國人是一盤散沙,或假謙虛,都可能對,但這些是反對侵略他人的心態了。



有點擔心這些日子的「憤青」態度——表面看是脫離了中國的文化傳統。有火氣不是壞事,但沒有禮貌與不客觀值得擔心。

珠海 小劉問:



請問「抵制日貨」對中國的經濟發展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答小劉:



千萬不要抵制日貨!日本的政客很多時發神經,為了政治的需要胡說八道,但今天的日本仔再不是六十年前的,一般是朋友,我們不要管他們的政府怎樣說。



日本貨的質量高,而因為他們的住所面積小,產品極宜用於中國。進口日本貨對中國的消費者與廠家會有很大的示範作用。另一方面,幾年前日本有「日日貿易」之說──日本貨運到中國給日本人使用,日本人在中國的產出運到日本去供應──日本人對中國是感激的。



是的,所有條件顯示,中國有機會發展成為十個日本的舉世無匹的大經濟,當然要調整物價之後來算。中國人口剛好是日本的十倍,土地約二十倍──減除用途不多的土地,可用的也約十倍。中國的文化傳統比日本深厚,天生智力或有過之,而國大市場大,有可為也。



兩個困難。其一,知識──尤其是科技知識──目前的中國遠低於日本。要急起直追。其二是清潔問題。日本的民族性是清潔的。我們差得遠了,差得太遠了。

香港 siu 問:



想請問張老師寫中文時應用廣東話還是國語思考?




答siu:



本不想答此題,因為沒有什麼值得說。但後來想到一點,要向同學們說一下。這點是:要用哪種語文下筆,我就用那種語文想。



很久沒有以英文動筆了。最近決定為高斯寫一篇題為《中國的經濟制度》的長文,用英文的。我想,那麼久沒有用英文,還成嗎?於是試用英文想,想假設開頭的一兩段,還可以想得通,於是不擔心以英文下筆會有大問題。小困難會有,因為久不練習,多多少少要打個折扣,但這是小困難,寫後多修改一兩次可以解決。



寫中文,我想時大半用普通話或白話,小半用古文。廣東話只偶爾用上,這裡那裡點綴一下。廣東話生動,可以搞起一點波濤,但粗俗,切忌多用。像香港那些純用廣東話的文體,我是討厭的。另一方面,廣東話混合古文可以非常精彩──這是粵曲。



說過了,寫中文,我重視平仄,重視駢文的四六字數,也重視宋詞的長短句。因為每個字單音,寫中文的主要技巧是砌字,務求朗朗上口,有點古意。

notearpig 問:



張教授,最近是張培剛教授95歲誕辰。作為經濟學裡面的兩位泰斗級的人物,我對你們都敬仰倍至,不過,我更想聽聽您眼中的張培剛教授是怎麼樣的?




答notearpig:



張大哥培剛一九四五年哈佛博士,論文獲獎,狀元之才無疑問也。愛國有代價。作為經濟發展學說的創始人,張大哥回歸祖國,遇上那個發神經的時代,被委任校園建築管理,說來好聽,其實下等。大才何止小用,簡直是侮辱,浪費了一個頂級人材。當年的共產政制是不可以饒恕的。國家欠張培剛實在多。



張大哥是農業工業化的首要倡導人,力竭聲嘶,失望過無數次,傷心慘目長達六十多年!八年前在武漢的一次研討會議中,大哥對農轉工還悲觀,我當時卻樂觀得很。五年前再見他時,他知道我的樂觀是對的。



說實話,中國今天的工業發展雄視地球,農民轉到工業去的比政府的統計快得多。這個發展,天下間最高興、最感到驕傲的人,應該是張大哥。九十五歲嗎?九十六歲的科斯明年要在芝加哥舉辦一個重要的中國改革研討會議,不知張大哥要不要去說幾句話,表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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