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4, 2007

強迫發表是悲劇(二之一)

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期,美國學術興起publish or perish之法。這是說,或明或暗地,在大學任教職的,如果不按時發表文章,會被校方革職,或不能升職——加薪當然免問了。可憐那些沒有終生僱用合約的助理教授,結了婚,有了孩子,沒有幾篇文章在名學報發表,博士後任職六年多遭解雇。風聲鶴唳,這些前路茫茫的後起之秀,儘管天才頂級,也逼著要發表些什麼文章。當時的學報屈指可算,篇幅有限,要發表可真不易。事生於世而備適於事,今天的經濟學報逾百了。文章的質量變得如何,斤兩如何,可想而知吧。

我是過來人,知道這個不幸的發展的大概。美國的大學「強迫」教師發表文章,或數文章數量來裁定續聘、升職、加薪等事項,是越戰帶來的效果。當年的美國,反戰的青年無數。其中有向學的,聰明,拿得了當時不容易的博士,被大學聘為助理教授,但受到反戰的影響,其中好些變得激進,不服年長的老教授對他們升職的裁決。

我曾經就讀的洛杉磯加州大學就發生了不愉快的事(當時我已離開)。一些助理教授不滿意老一輩的裁決,大興問罪之師,恐嚇出現,而不知是真是假,經濟系的辦公室鄰近發現類似爆炸物品。其它大學可能沒有那麼嚴重,但激進新秀的激進要求時有所聞。他們問:「你們這些糟老頭子懂什麼?憑什麼資格不給我們續約,不給我們升職?」事實上,有些大學的正教授也的確糟得很,沒有什麼文章發表,對有方程式的文章看不懂也。是的,當年美國有些學府,年長的正教授發表文章的本領比不上後起的年輕博士——雖然不能說文章發表不多就不能裁判年輕的思維。當然,某些不成氣候的大學,總有些不學無術的老頭子,只憑自己的職位較高就對年輕的有所留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吵呀吵,到後來升職或留職的決定,取捨於數文章、論學報的高下排列。這樣,publish or perish就變得墨守成規了。

七十年代的美國,一般是中、下等的大學以數文章、論學報來定輸贏,頂級的大學主要還是靠老一輩的大師作裁決,而這裁決還是靠老一輩對思想重要性的看法。今天變成怎樣我沒有跟進。

我是一九六七拿博士的。芝加哥大學給了我一項獎金,於是登龍門去也。像其它的「新秀」一樣,我當然關心自己在學術上謀生的前途。有兩件事後來成為林毅夫的導師的基爾·莊遜對我的影響很大。其一是我的博士論文《佃農理論》,只寄去第一章,大名鼎鼎的芝大出版社就決定要出版。到了芝大,該出版社的編輯催稿,要立刻出版。為此我求教莊遜。他說讓他想一天再告訴我。過了一天,作為當時社會科學院的院長,莊遜親自跑到我的辦公室,說:「你的問題我想了一整晚。一般而言,有像芝大出版社那樣有地位的要出版,應該讓他們立刻印製,自己研究其它的。但你的《佃農理論》有機會成為經典之作。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就是你自己也不容易再有這機會了。所以我認為你不用忙,多花一年時間修改、補充,才出版吧。」我依照他的指導去做,該書一九六九才出版,其中關於合約的選擇那一章是補充的,後來獨立成文,觸發了「新制度經濟學」。

第二項莊遜對我的影響,也起於我問他:「像芝大那樣重要的一等經濟學系,要有多少篇文章發表才能拿得終生僱用合約呢?」他想了一陣,回應道:「我們這裡從來不數文章的多少。」我再問:「總要看發表的學報的名氣吧。」他答:「沒有誰管這些。」再問:「那麼你們管什麼?」他答:「管你的思想深度與創意。」我再問:「那麼我一定要有文稿寫出來給你們閱讀了?」殊不知他回應:「那也不需要,但你不可以像啞子那樣,一句話也不說。」是重要的教誨,從四十年前的那天到今天,我重視的是思想的深度與創意,不知外人怎樣想,也不管外人怎樣說,我記著的是莊遜的話。

一九六九年到了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算是第一份正職,是副教授,有終生僱用合約。自己沒有要求,但三個月後那裡的正教授,無端端地一致通過,要升我為正教授。當時作為系主任的諾斯於是找我,說:「正教授們沒有一個讀過你的文章,但投票一致要升你為正教授,對校方上頭我要作個交代,解釋一下,你的文章全都拿出來吧。」過了一天,我交給諾斯那篇一九六八年十月在《政治經濟學報》發表的文章,只十五頁,是該期學報的首篇,題為《私有產權與佃農分成》的。諾斯看著那十五頁,呆了一陣,說:「十五頁文章作正教授?沒有其它嗎?」我回應:「還有其它,但這十五頁應該足夠。」跟著轉身而去。那是基爾·莊遜給我的影響了。推翻了二百年的傳統觀點,提出新的論證,邏輯井然,十五頁其實是太多了。恨不得當年能以五頁收筆!

是我之幸,從那時到今天,我沒有寫過一篇文章是為飯碗而動筆的。有幾篇是為了應酬,盛情難卻,也寫得不錯。最近寫好的《The Economic System of China》,可不是應酬那麼簡單。我欠高斯實在多,於是全力以赴。老師艾智仁二十多年前退休時,搞研討會的要我提供一篇文章,我寫了《Why are Better Seats Underpriced?》,讀者嘩然。年多前寄給艾師我的《英語論文結集》,他回信大讚該文。芝加哥大學法律學院的院長收到該結集,回信也大讚該文。其實該文只說了一句話:優質座位的票價偏低,是因為如果不偏低,優位空置會有跳位的行為,所以票房老闆要讓優位先滿。這算是思想,有點創意,但可不是逼出來的。

有些作品無疑可以逼出來。專欄交稿,調查報告,設計圖則等,可以逼出來,而金錢回報夠高這些逼出來的作品可以做得非常好。然而,學術的創意思維是另一回事,主要是靠氣氛,靠興趣,靠靈感——不容易逼出來。如果我不是在六十年代中期開始搞學術創作,而是改遲十年才起步,進入了被迫動筆的時代,我是不可能寫出今天自己引以為傲的作品的。

(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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