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的趣味何在?(之二)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是經濟學的黃金時期,名家輩出。單從驗證假說的興趣衡量,當時主要的經濟學系是芝加哥與我就讀的洛杉磯加大。二者皆被認為是維護市場的「保守」派。芝大經濟系的名氣比我母校高很多。然而,從經濟解釋的角度看,當時的母校有兩方面不弱於芝大。其一是科學驗證方法的教導:卡爾納普(R. Carnap)任職於該校的哲學系,教的有一科是本科入門,說是深入淺出,其實不淺,我們經濟系的一組研究生趕著去旁聽。其二是價格理論:有艾智仁把關,當年的洛杉磯加大實在強。赫舒拉發無疑是個中高士,但其它名校也有機會遇上同樣水平的。艾智仁是例外,天下獨有。他的價格理論自成一家,是第一個把競爭與產權劃上等號的人,而對需求定律的重視及分析,艾師舉世無匹也。不用技術分析,不教彈性係數,不教等優曲線,沒有半條方程式,艾師只在課堂上行來行去,自言自語地講需求定律講足六個星期。(在港大我曾經刻意嘗試,講了十個星期,但重複太多,犯了規,是輸了。)
六七年十月到了芝大,過了不久知道自己學過的與那裡教的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可惜佛利民與史德拉再不教價格理論了。名不虛傳,六十年代的芝大同事後來有八位獲得經濟學諾貝爾獎(其後去的再加幾個)。其實得享大名的芝加哥經濟學派,可不是因為他們高舉市場,而是重視經濟解釋很一致。跟洛杉磯加大相比,重視經濟解釋芝大遠為全面,而技術上,芝大當時的統計驗證功夫是前無古人的。
芝大經濟系當年還有另一個超凡的地方。那是學術研討氣氛的濃厚。同事之間的午餐一定研討經濟,下午必有研討的「工作室」,而接待來賓的酒會,幾句客套話之後就是學術研討。作為後學,我當時疲於奔命,加上每天總有幾篇文章放在我辦公室的桌上,要我閱讀或評審。
是的,魄力雄強如區區在下,芝大經濟系的生涯我應付不了。我於是喜歡跑到商學院去找史德拉,或到法律學院去找高斯或戴維德。佛利民當時的辦公室在我的隔鄰,但他如日方中,太忙,五分鐘的時間也是苛求了。這解釋為什麼我在文章中多次提到史德拉、高斯、戴維德等人,而少提芝大經濟系內的眾君子。佛利民與我的交情,有兄長與小弟的密切,但那是我離開了芝大之後的事。
如果要指出芝加哥經濟學派的獨特之處,那一定是戴維德口述傳統的捆綁銷售。這話題不僅起自芝大,而發表過的文章沒有一篇與芝大無關。一九六二聽到該話題,對我有震撼性的影響。這是因為捆綁銷售明確地是一項經濟行為,但既非宏觀,也不是收入分配或資源使用的現象,所有經濟科目沒有一項可以解釋。我不同意戴前輩的價格分歧解釋——後來他本人認為我對——但正確的解釋是多年後的事。我是因為捆綁銷售的影響而在佃農理論中想到合約選擇這個重要話題,跟著是新制度經濟學的興起了。後者發展得很不對頭,而不久前在這裡發表的《從安排角度看經濟缺環》那系列文章,是借題發揮一點牢騷吧。
曾經說過離開芝大是因為我愛海,於是轉到西雅圖去。然而,可能是更重要的,是芝大經濟系的思想氣氛,對我來說過於熱鬧。我是個喜歡獨自思考的人。師友的影響無疑重要,但我喜歡有很多很多沒有任何干擾的時間。學問的話題,有興趣的,我喜歡獨自思考,想出了認為有點份量的才找師友研討。這樣處理,在芝大不容易。每天的午餐及晚上酒會(後者約一星期一次),同事們喜歡問我正在研究什麼,或在想哪個題材,一說出來他們就會熱心地提供意見了。這與我獨行獨斷的品性有點格格不入。早些時在洛杉磯加大,在長堤,及後來在西雅圖及香港,獨自思考的機會多的是,但在芝大很困難。那是當時舉世經濟思想最熱鬧的地方,耳聞目染,就是智商零蛋的也會聰明起來,但我要找一個可以靜思一下的地方。
一九六九的暑期,兩個多月回港看母親,順便調查件工合約與香港的租務管制,我察覺到數之不盡的市場現象,滿佈街頭巷尾的,我知道的經濟理論無從解釋。這是另一次震撼。想想吧,在母校的理論課程及博士試,皆名列前茅,而在芝大我教的是研究院的價格理論。當時不認為自己是師級人物,但說不是個專家不會有人相信。然而,這個專家也真倒霉,連香港街頭巷尾司空慣見的討價還價行為也無從解釋!其它解釋不了的現象數之不盡。
為此我意識到傳統的經濟理論有很大的困難,而從自己的佃農理論及其它研究所得,我認為這困難的重點是傳統的理論廢物太多。我因此認為我們需要的不是創立新理論,而是把廢物淘汰。在這淘汰過程中我不斷地在街頭巷尾跑,不斷地以真實世界的現象作印證。到後來,餘下來的不可或缺的經濟理論只是需求定律與局限變化的處理。數十年過去,在這兩方面我作了深入的理解與廣泛的伸延,所到之處前無古人矣。這些是我退休後動筆而於二○○二年完工的三卷本《經濟解釋》的大概。這套作品還要修改,還要補充,還要再大興土木一次。希望吉人天相,過些時日我的體力與智力還可應付。
同學們要明白,經濟學有很多類,目的不同,性質有別。有搞數學模型的,務求發表;有創造術語的,達者成家;有純為理論的,全憑想像;有改進社會的,濟世為懷。每一類其中都有表表者,也有欺世盜名之輩。我的興趣只在解釋世事那方面,問的只是為什麼,就是對經濟政策的建議也必從解釋效果的角度入手。
走解釋世事的路不容易。世事複雜,變化多,很容易看錯了。解釋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是中計,很麻煩。處理的法門是用上很多年的經驗,不同的現象要知得很多,頻頻互相比對,性質類同或有別的要鑒辨得清楚。這些知識不容易從外間發表的數據獲得,其它作者的描述往往誤導,而自己的觀察不一定對!
問為什麼我對經濟學的興趣持續那麼久,一個原因是調查世事就是要那麼久。簡單的一般市場現象,我年紀愈大掌握得愈精確,而中國開放後的市場,是個新天地,當年芝大及華大的同事是沒有機會見過的。是我之幸:這些年,每有所見,新奇的,大致上我可以用簡單的理論給自己一個滿意的解釋。像中國獨有的經濟制度這個重要現象,牽涉到的問題太多,我要苦思三年才解開其中密碼。但這是我遇到過的最複雜的經濟現象了。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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