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1, 2007

強迫發表是悲劇(二之二)

寫這篇文章,起於不久前與國內某名校的一位經濟研究生傾談,她提到該校的教師受到的publish or perish的規限,比我知道的美國與香港大有過之。一個副教授每年要發表四篇文章,要在被指定的「十大」學報發表。一般而言,這些文章要有數學方程式,也要有統計學的回歸分析——這些不是校方的規定,而是學報選擇的效應了。
我不反對經濟學用數,但數學本身沒有內容,思想本身要搞得很清晰,掌握了重點,才能考慮用不用方程式處理。有些思想,尤其是在概念那方面,用數不僅不容易,弄巧反拙的例子不少。好比重要的高斯定律,嘗試用方程式表達的行家無數,但搞出來的似是而非,謬以千里。數學無疑可以協助理論的正確性,但我認為除了阿羅等三幾個人,經濟思想一開始就用數推理不會推出什麼好東西。有阿羅層面的天賦高人我平生只遇到三個,其它用數思考的多多少少給我些不自量力的感受。同學們要知道,像阿羅那種數學高人,絕對不是數學識得多,而是無論你說什麼,他們可以立刻用符號代替。這是很難遇上的天賦,如果沒有就不應該用數學去想——要想好後才考慮用方程式證實。有好些人,可以不用方程式而想得夠周全,邏輯夠緊密。這些人想通了的,用不用數學再證實沒有什麼分別。我認為在經濟學上,應不應該用數有三種人。第一種像阿羅,天生腦子滿是符號。這種人絕無僅有,用數思考理所當然。第二種比較多,天生腦子邏輯緊密,想得通,很少錯,想通後用方程式表達只是為了粉飾一下,算是多此一舉了。最後一種最多:這些人的思想邏輯不能來去縱橫,往往沙石無數,多用數是有幫助的。

其實經濟學還有第四種人,也罕有。這些人既不懂數,邏輯推理也乏善足陳,但在話題的重要性上他們的感受特別好,懂得審時度勢,知道廣泛興趣的所在,借題發揮而得享大名。歷史上十九世紀的馬爾薩斯是一個,近代的熊彼得是一個,舒爾茲是一個,還健在的諾斯也是一個。

轉說幾句統計學的回歸分析吧。雖然在發表的文章上沒有用上,但作顧問工作時我用過很多,知道其中玄機。這種分析可能做得很聰明,缺點是不可靠。有了深思熟慮的驗證思考,數據來源清楚明確,用回歸分析處理是錦上添花。問題是今天作回歸統計的,一般沒有想好可以被事實推翻的假說,對數據的出處沒有查根問底,只是把一堆一堆的數字放進計算機,由回歸軟件處理,把數據調來調去是舉指之勞,得出來的是什麼就說自己的假說是什麼。這些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四十年前美國的博士生開始玩這一套,跟著愈來愈盛行,而今天在神州大地是司空慣見了。

說回歸分析不可靠,因為無論把什麼數據放進計算機,只要夠多,這分析總會給你一個「驗證」的結論。然而,把數據調來調去,或加進新的,這結論很容易被另一個分析推翻。四十年前芝加哥大學的高人就體會到這個問題,對計算機處理數字有「廢物進去,廢物出來」之說。一九七六年在一次聚會中遇到Dale Jorgenson,經濟統計天下高人也(此君早應拿諾貝爾獎,可惜還沒有),研討中他直言回歸分析的困難是不可靠。不是說這種分析不能用——懂得用,用得好是可取的工具——只是很容易自欺欺人。

說到底,學問之道主要還是想、想、想。為了興趣這裡推一推,那裡敲一敲,然後望天打卦,希望靈感一到,在一個問題上看到一絲曙光,猛攻一陣,殺不出重圍就要擱置,動不動要等十年八載。真的有啟發性的話,一個學者整生說得出三幾句就很了不起。我認為這些話是不能從強迫發表的環境中想出來的。

讓我再次提及自己那篇關於座位票價的文章。不是重要的,但因為夠簡單,示範容易。想出優質座位票價偏低是因為票房老闆要優座先滿,既非天才,也不偉大。有點想像力,有點新意,逼不出來,是好奇心驅使而得的。任何人都有機會想到這一點,但我要花兩個晚上的苦思才能以理論邏輯證實,優位價格偏低而先滿,票房老闆的總收入會上升。除非天才絕頂,這證實要經過經濟學的訓練才能辦到。跟著的驗證工作主要靠跑街頭,到電影院觀察,這是我的專長了。最後是試把上述的假說一般化,希望能伸展到其它現象去。後者我做了,但推得不夠盡,後來行內有人以之推出「效率工資」理論,拿得諾貝爾獎。雖然我不同意「效率工資」的分析,但不能否認有新意。

昔日王羲之寫《蘭亭集序》,是即興的應酬——寫得那麼天衣無縫,應該先有腹稿吧。王勃寫《滕皇閣序》,據說是因為風好船快,及時趕到,搶了閣主人的女婿的鏡頭。李白寫《與韓荊州書》,是求職信,懷才不遇溢於言表,高傲得不可能被僱用,但文氣橫掃千古。李華寫《弔古戰場文》,自知執到寶,要把文章收藏起來,靜靜地給一位懂文章的前輩看。蘇東坡寫《赤壁賦》,數世紀一見,但不敢示人,多晚在後園朗誦,害得鄰居的老婦聽得多了,背得出來。孫髯翁寫一百八十字的長聯,好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此公拒絕科舉試,潦倒落魄,只是在昆明大觀樓的首次聚會時,跑出來寫下此聯,跟著失蹤了。

以上的作品,沒有一件是強迫發表之作,也沒有一件我有本領寫出來。我欣賞,我拜服,也認為學問的發展,精彩的,我們要倣傚這些前輩,靠興趣,講氣氛,憑靈感,有所際遇,然後排山倒海地不吐不快。

當年史密斯寫《國富論》,因為不愁米飯,寫了十二年。跟著的二百三十一年,經濟學沒有一件作品比得上《國富論》。達爾文是富家子,平生沒有「工作」過,對當時生物學實驗的知識很外行,但為了興趣,自我創作,他對生物學的貢獻點止偉大咁簡單?牛頓是在逃避瘟疫的兩年中,想出了他的三大定律。和尚孟德爾在教堂後園種豆,想出他的遺傳規律,死後數十年才被後人發現,其重要性今天不減。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他到美國名校之前想出來的。這些作品,何強迫之有哉?

中國人多,於是腦子多。不敢說中國人的腦子怎樣了不起,但國際上智商高的孩子,據說大部分是炎黃子孫。目今改革有成,舉世都學起中文來了。我們的學術發展又怎樣呢?從我熟知的經濟學看,遠遠地落後於經濟發展是沒有疑問的。問題是推廣教育的人要知道,文章不是以多為上,而經濟學文章加上方程式與數字統計的框框,創新的觀點不容易發揮。這些不是中國的發明,是從西方三十多年來的不幸發展搬過來的。不能說不應該引進西方,但從經濟學的發展看,引進西方六十年代的風格與品味遠為可取是肯定的。

這就是問題。這些年中國的經濟發展得好,對外貿易有助,但制度是自己發明的。西方有不少上佳法門,值得倣傚,但也有不對頭的。沒有作過嚴謹的考查,但直覺上我的感受是,中國老是選西方不對頭的搬過來。

(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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