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不要多讀書(創作閒話,之六)
說過了,我不是一個先知先覺的人。外人認為我的作品有新意,有什麼原創性的,但自己心知肚明,永遠是起於他人或他家之作的提點。不抄襲,喜歡說明思想來自何方。我沒有本領在完全沒有他家的啟發或提點下創出些什麼來。
奧國和尚孟德爾在後園種豆種出的遺傳三大定律;愛因斯坦以日常生活的例子加以想像,想出相對論。對我來說,這些是不可思議的。這兩位前輩是受到什麼外人的提點了?經濟學行內,艾智仁與高斯是我認識的原創性最高的人。說他們原創了得,因為我想不到他們的精彩思想來自何方。我知道他們求學時影響他們的人物,看不出有什麼關連。
我呢?外人認為是原創的作品,其實不是。慷慨地感謝他人的影響,但外人卻不管這些,說我原創。這樣算,重要性不論,「原創」我可以信手拈來,俯拾即是,而幾項玩意皆如此也。
沒有疑問,我是個後知後覺的人。本領是善於舉一反三,快。跟智商沒有多大關係吧。有關係的是我從少就不喜歡多聽他人說。他人說幾句認為是沉悶的,我忙顧左右;他人說幾句認為有點什麼的,我魂遊四方,想到天邊去。當年讀書也如是。讀三幾段,認為沒有什麼,不讀下去;偶爾讀到認為是精彩的,也不再讀,想到天邊去。進入了研究院兩年後,老師赫舒拉發說我什麼條件都有,只是讀書太少了。考慮良久,認為赫師對,於是到圖書館去日以繼夜地亂讀一通,讀了近三年。讀得多,讀得雜,之後少讀,一九六九之後基本上完全不讀。過目不忘的本領當年是有的。
想到創作不要多讀書,因為最近一些朋友要於今年底搞一個「佃農理論四十年」的研討會。該理論的第一篇文章,是一九六八年十月發表的。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我只一個晚上就想出了該理論。細節後來要補充,驗證花了幾個月,而出書之前再多花一年補充資料、整理得較為詳盡可觀。主要的突破原因,是想出該理論之前我沒有拜讀過前人對這理論的分析。如果讀過,我不可能想出該理論來。起自史密斯說的佃農分成與抽稅類同的觀點,馬歇爾用幾何加以證實,後來基爾.莊遜以方程式再證,佃農分成無經濟效率之說近於天衣無縫,要找出錯處恐怕天才也不易辦到。
我自己的佃農理論不湛深,也正如後來艾智仁說的,毫無新意,因為我用的全部是傳統的經濟理論,作本科生時學過。我的本領是推理推得快,推得准,而後來回顧,作研究生時深入地理解了高斯定律有助。當我在一九六六年五月到母校申述我只用一個晚上想出來的佃農理論時,在座的教授不同意,因為他們歷來知道的或讀過的,與我的「有效率」結論是兩回事。
我的理論是傳統的基礎分析,怎麼會錯呢?當天在座有三位教授沒有給我潑冷水。一位是Harold Somers,他說教過我,知道我不容易錯,大家要慢慢來,想清楚再說。赫舒拉發說我把土地一片一片地切開,前人沒有切過,雖然古怪,但可能切對了。艾智仁過一天給我電話,說我的分析與前人不同,他要把我那十一頁文稿在課堂上與學生研討。一個月後艾師通知我可以動筆寫論文。因為在我之前的分析與我的結論不同,發表後不同意的無數,風風雨雨。今天,再沒有人說我錯了。但我還是認為艾智仁說得對,我的佃農理論全部是傳統分析,沒有新意。外人說有,用不著打官司吧。
太陽底下沒新事!創意這回事,通常起於這裡那裡把角度轉一下,這裡那裡邏輯緊密一點,又或者把假設加加減減,或者這裡那裡誇張一下。讀書讀得多就有這樣的困難:創作的人走進了一個框框,約束著魂遊四方的自由,可以看到的只是框框之內的變化。
走進框框容易,再走出來困難。任何玩意的學習,我們不能不走進框框去,但那所謂創新,是要走出來遙看框框才能辦到的。在經濟學問上我可以進出自如,少讀書應該是原因。
是不簡單的哲理。人的思想不可能不受到外間的影響,影響有好有壞,但創新之道,是要從影響中加上自己的變化。來無影去無蹤的超凡創新本領,我沒有,後學的也不要強求。我自己的一點能耐,似乎是天生下來就可以操縱接受或不接受外人的影響,或接受這裡多一點那裡少一點。不困難,因為原則上我只接受自己有興趣的,不管其它。選擇不困難,但要有高人指導。當年學經濟,自己認為有興趣的話題,高人老師可能說:蠢到死!一言驚醒,自己考慮,認為老師對就聽話了。聽話夠多我會跪下來,拜為入室弟子,聽三幾次覺得不對頭,另找高人去也。
經濟學如是,書法、攝影也如是。學書法,翻閱前人的「偉論」無數,認為只有孫過庭與米元章說得具體,有道理,也與西方的藝術觀不謀而合。書法高人周慧珺也這樣看,於是心安理得地拜她為師。書法難學,創新更難。後者源於研習書法起自臨摹,走進了框框,要好幾年才能走出來。今天寫書法,完全不管創新,只務求把自己的真情實感發揮於宣紙上。能寫出自己的感情,當然與眾不同,說是創新也無不可。
學攝影,五十多年前拜關大志為師,沒有拜錯。不幸的是,當時跑了一年多的國際攝影沙龍,進入了一個框框,俗不可耐的,其後要好幾年才能擺脫。
寫中語文章是例外:我從來沒有正規地學過,於是,什麼框框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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