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27, 2009

什麼是經濟學?

書桌上見到一篇文章,不知是誰傳來的,是林行止三月五日發表的《經濟問題經濟學家沉默是金》。不用讀內容了︰文章題目說是悲劇,而我是不看悲劇的。

今天的經濟學的確是悲劇。相比之下,故老相傳的dismalscience算是喜劇了。發生了些什麼事?說來話長,可以寫一本書。沒有什麼意思吧。這裡簡略地說說。

要從兩個怪現象說起。其一是四十年前史德拉(GeorgeStigler)對我說的。他說︰「史提芬,你對一個門外漢說自己是學物理的,他會回應︰物理學我不懂。跟著不會再說下去。化學如是,生物學如是,所有自然科學皆如是。但如果你說自己是個經濟學家,門外漢會回應︰經濟學我不懂。然後他會不斷地說下去,滔滔不絕地申述他的偉論。」史前輩指出的怪現象不難明白︰經濟學要解釋的是人的行為,任何門外漢都是人,認為可以解釋自己,也認為自己的喜好是他人的喜好,推而廣之,世界要不是萬惡不赦,就應該是如此這般了。

第二個怪現象更怪,是我發現的。高樓大廈是由建築師及工程師建造的。沒有學過建築的絕頂天才,親自設計及建造一間只五層高的樓宇,你有膽住進去嗎?火箭飛到月亮去是基於物理學家的知識。數十個沒有學過的天才,花巨資監製升空火箭,你敢賭多少錢該火箭會成功地飛到月亮去呢?我給你一兆博一,賭這火箭飛不到月亮,你有膽下注嗎?

如下是經濟學家的困境。朱鎔基這個人(其實不止他一個,只是此君比較突出),據說是從清華讀工科出身的,連經濟本科也沒有讀過。然而,此君也,在中國經濟最困難的九十年代把經濟搞起來,創造了我說過多次的中國奇跡。如果經濟學的諾貝爾獎是頒給在實踐上改進了貧苦人家的生活,所有獲經濟學的諾獎得主的貢獻加起來比不上一個鄧小平,比不上一個朱鎔基……而這些經濟改革的大師們是不懂經濟「學」的!

上述的兩個怪現象可以局部解釋為什麼我們今天不知道「經濟學」是怎麼的一回事。佛利民說得對:一個對經濟感受好的人,沒有學過,對經濟的看法往往遠比一個飽讀經書的經濟學教授為高。這裡我不妨補充:論到經濟政策的推行,政治上需要的是另一種智能。當年經濟學問絕頂的費沙就敗北頻頻也。今天不少人認為,佛利民是百年來對世界影響最大的經濟學者。真的嗎?佛老提出的學券制,推呀推,出盡九牛二虎之力,半個多世紀過去,今天還是得個橘。

我是搞經濟科學解釋的。是個有趣的小天地。因為科學的方法明確,其範疇是比較清楚的。雖然大多數說是搞科學解釋的人屬魚目混珠,但有識之士只要能坐下來商討,哪些是魚目哪些是珠還是可以客觀地分開。不容易,但可以。比較麻煩的,是好些稱得上是經濟大師的,他們搞的學問其實是哲學,有點宗教味道。好比大名鼎鼎的海耶克,沒有發表過一篇算得上是科學解釋之作——可以驗證的假說他沒有提出過。不是說海耶克不偉大。他走的路要成功很困難,何況要論時勢造英雄。另一些對我有影響的經濟學者,例如德姆塞茨,也是不搞假說驗證的。這些人要改進世界,比我偉大,對香港的酒家一元一隻雞這種瑣碎現象毫無興趣。我偏偏是為了找尋這些瑣碎現象而在街頭巷尾跑,不斷地嘗試以經濟科學的方法作解釋,理論簡化了,概念掌握了,運用熟習了,就用同樣的方法去解釋遠為重大的現象。

我出自六十年代的洛杉磯加大及芝加哥大學,是當時高舉市場經濟的兩所殿堂。奇怪是除了一兩篇海耶克的文章在讀物表上見到,那十年我沒有聽過任何老師或同事或同學提到海耶克的名字。當時這兩家大學重視的是經濟的科學解釋,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是每天必有的話題。輪到寫博士論文時,我知道要過關只能從解釋現象那方面入手。今天回顧,從驗證假說的角度看,佛利民一九五七的《消費函數理論》之後,六十年代的經濟學是最多驗證假說的時期。這個發展到了七十年代後期日漸式微,而跟著就是無從驗證的博弈理論的發展了。

有不少理由解釋六十年代的潮流只曇花一現。計算機的發達協助統計學的回歸分析,左右了思想的方向。這種節省時間的玩意往往自欺欺人,利用數字說故事。越戰是個問題,為了生計助理教授大吵大鬧,迫使大學紛紛轉用文章數量來衡量學問,而多用方程式容易發表。反托拉斯、金融行業與政府的顧問工作也是問題,因為這幾方面的收入比搞什麼驗證假說的高相當多。

歸納起來是說,經濟解釋這門學問不值錢。與自然科學相比,經濟科學(即解釋或假說驗證)是淺的,找到答案一般簡單。困難是經濟學的假說驗證沒有人造的實驗室,要明白實情只能到真實世界調查。這種調查一律麻煩,有時花上幾年時間所獲甚少。政府或機構發表的數字通常有問號,而懇求產出數字的機構解釋,不容易獲得滿意的答案。實地調查要講經驗,也要懂得一眼關七。沒有嘗試過的不容易知道從何入手,而大學老師不要求學子作實地調查,因為經費出不起。

經濟解釋是有趣的學問,足以令從事者廢寢忘餐。可惜賣不起錢。我是幸運的。在加大作學生時老師們不斷地鼓勵這方面的興趣,博士後在芝大跟那裡的大師為友。一九六九轉到西雅圖華大,同事們很想知道我正在調查的是些什麼,我樂得誇誇其談一下。初出道就獲得大學的終生僱用合約,有助。當時華大的經濟系主任諾斯說,我的薪酬由院長決定,沒有誰管得著,發表文章多少是完全沒有關係的。也是運情,當時有兩家學報的編輯偏愛我的文章,不用評審,就是評審也是投稿前說明必登。事實上,好些文稿還沒有寫好,學報的編輯聽到風聲,預訂了。再另一方面,當年的研究金是不難獲得的。

這樣的際遇讓我集中於自己有興趣的題材,而此集中也,永遠是解釋我自己認為是有趣的現象。一九七三發表了《蜜蜂的神話》,行內的朋友認為我的調查工作做得認真嚴謹,用不著審查覆核了。話得說回來,今天我每星期寫兩篇二千多字的專欄,引用的資料多,不可能全對。要錯得少,三個月寫一篇是很快的速度了。

回頭說林行止的文章題目,說「經濟學家沉默是金」,有待商榷。什麼是經濟學?差不多什麼都是!任何找尋生計的人都是經濟學家。這些日子因為地球的金融之災,我讀到他家的經濟分析文字比過去的二十年還要多。除了幾篇有含金量,其它我讀不懂。沒有假說含意可以驗證的思維,老人家要不是沒有興趣,就是跟不上。

公告:張五常教授將於4月10日晚在浙江大學玉泉校區永謙活動中心講學,內容是關於金融風暴與中國經濟的。領票時間8號11:30至13:30,永謙A106,有票的有座位,沒票的也可以旁聽,但就只能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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