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30, 1993

基爾·莊遜

基爾·莊遜(D.Gale Johnson)是經濟學名家,但他更大的名氣是一位教育家。他是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經濟系教授,歷任該校的經濟系主任、社會科學院院長、學術首長(provost)等要職。

近幾年來,我們港大的經濟學院找校外主考人,找得很辛苦。這「主考」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使,高手不會下就,低手我們不敢請也。好些日子,我和同事們尋尋覓覓,找不到這校外主考的適當人選。後來我們妙想天開,試找莊遜。七十七歲的他,竟然一口答應了,而且做得很賣力。我謹在此向莊遜深表謝忱。

自一九六九年離開芝加哥大學後,我只見過莊遜兩次面。一九八三年,他與太太訪華後途經香港與我共進晚膳,相談甚歡。十年之後——幾個星期前——他與女兒訪港(太太已故),再與我同吃晚飯。這次所見到的莊遜還是像二十多年前那樣精神奕奕,思想還是那樣清晰敏捷,使我意識到純從學術中成長的人,其智力是不容易衰退的。

說起基爾·莊遜,我有很大的感慨。按中國傳統的說法,他可說是我的大恩人。沒有他,我今天不會在國際學術上有一席之位。我曾數次向他表達感激之情,但他的響應,總是說我的成就是我自己應得的,與他無關。這是客套之辭了。

一九六五年,我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寫博士論文不得意,要轉換一下環境,就到加州的長堤大學去做助理教授。長堤大學學生不少,但當時在國際上籍籍無名,是教書時間多,研究時間少的那一種州立大學。進了這種大學任教後,要轉職於世界級的學府是沒有機會的。

次級的州立大學,能進不能出,是當年眾所周知的事。事實上,我於一九六六年間寫信到幾所較有名望的大學求職,沒有一間回信!

六六年三月,我花了三天工夫,「寫」了十一頁打字紙,題目是《佃農理論——引證於台灣的土地改革》。同年四月,這篇大綱在加大開會研討時,沒有一個人同意。一個多月後,艾智仁教授告訴我,他們從我的大綱中找不到錯處,我可以動筆寫論文了。艾老又說,我的佃農理論所有結論與傳統的相反,我動筆前首先要考查一下傳統之說。

是的,我想出佃農理論時,可沒有讀過或考慮過前賢之見。而今師傅要我考查,我豈敢不從?一查之下,現代的佃農理論專家是基爾·莊遜。初生之犢不畏虎,見到莊遜的理論與我的背道而馳,就手起刀落,毫不客氣地加以批評。

幾個月後,我寫好了的第一章,是關於理論本身的一篇長文,內裡從一七七六年的史密斯說到現代的莊遜,批評得有點過分。六六年的聖誕,我在長堤收到杜馬(Evsey Domar)的請柬,約我在聖誕前夕到他家參加聚會。杜馬是當代經濟發展學的大名家,在麻省理工學院任教,六六年赴洛杉磯的蘭克公司作客一年,其所在地與長堤甚近。杜馬的大名一向如雷貫耳,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怎會請我這個無名小卒去過「平安夜」的?

穿上了西裝,依時赴會,只見杜馬之家有不少人,都是輩分比我高得多的教授。我既是無名小卒,就縮在一角自吃自喝。酒會過了好一段時間,杜馬突然大聲嚷道:「誰是史提芬?加大的中國學生在哪裡?」這時我不能不站出來。杜馬熱情地跟我握手,把我拉到一旁,輕聲地說:「我讀過你的《佃農理論》。你是不屬於長堤的,要到麻省來碰碰運氣嘛,我得看看我的理工學院有沒有經費。」

一個月過去了。杜馬給我電話,說:「很不幸,我大學的經濟系沒有空缺,但芝加哥大學每年有一項獎金,我已把你論文中『理論』那一章交給芝大的基爾·莊遜,你最好立刻申請這項難得的獎金!」

我聽著,登時汗流浹背。莊遜是我在「那一章」中大肆抨擊的人,我怎敢申請呢?更何況我的博士論文尚未完成,申請獎金是言之過早了。跟著,我的另一位論文導師——赫舒拉發——收到「風聲」,屢次促我申請,我就勉為其難地寫信到芝大去,但已過了限期十多天了。殊不知發信後兩天,就收到芝大的電報,說我獲獎。

我到了芝大幾個月後,與校中的一位經濟學教授杜利(George Tolley)談起獲獎之事,他說:「實不相瞞,我是決定你獲獎的三位評審員之一,評審主席是基爾·莊遜。莊遜讀了你論文的一章,就說服了我們——說你是最適當的人選,我們等了很久才收到你的申請信。」

莊遜本人呢?他在芝大見到我時說:「你從三個不同的角度證明我的佃農理論全盤錯了;其實我對自己的理論一向都存疑,因為其結論與事實不符,但總是想不出錯在哪裡。」

後來我把「理論」的那一章簡化,投稿於芝大那份享有盛名的《政治經濟學報》;發表時被排在首要的位置上。該學報的編輯蒙代爾(Robert Mundell)後來告訴我:「評審你那篇文稿的人是基爾·莊遜,他評得那麼高,我不能不把它放在第一位。」

我在這裡記述這件陳年舊事,應該順便對我們中國的傳統發一點牢騷。「虛懷若谷」是我們中國人常聽到的「成語」,但我們不容易遇到一個像基爾·莊遜那樣虛懷若谷的中國學者。身為大師,被一個籍籍無名的中國學生「手起刀落」,不僅不介於懷,而且還對他大讚特贊,豈不是有點莫名其妙嗎?

一登龍門,聲價十倍。在芝大一年後,他們聘請我當助理教授,如此一來,多家知名大學都向我招手。而在芝大的兩年中,所遇到的多位頂尖學者,在思想上都對我有很大的啟發。從長堤到芝加哥是一個《仙履奇緣》的故事,這故事改變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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