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8, 1993

拜中國的經驗為師

作為一個追尋經濟知識並以之為生的人,我對中國經濟革命的經驗是充滿感激之情的。

一九八一年,在一個聚會中,高斯(Ronald H. Coase)勸我回到香港或中國工作。他認為我專長的產權經濟學,對中國的改革很重要,而且我又懂中文,是適當的人選了。我從來沒有改革社會的意圖,對高斯的建議,當時不置可否。

殊不知過了幾個月,得悉香港大學有空缺,我就試行申請。八二年回港後,我知道自己對中國無足輕重,但為了中國年青人的前途,遂以中文下筆,義不容辭地發點牢騷。十一年過去了,中國沒有受到我的影響,然而到頭來,我卻從中國的經驗學到了大量的新知識。這是意外的收穫,使我覺得不枉此回港之行。

也是一九八一年,在同一的聚會中,佛利民反對高斯的說法,認為我應該留在美國,繼續發展我的合約理論。七年之後——一九八八年——佛利民夫婦和我暢遊中國,有十多天日夕相聚的機會,我詳細地向他解釋中國的問題,表達了自己的見解。臨別時他說:「八一年時我反對你回港任職,但現在我認為當時的觀點是錯了的。七年之間你從中國的經驗中學得那麼多,回港任職看來是正著。」

是的,中國十多年來經改的經驗,史無前例,天下間到哪裡去找?我不是一個幻想理論家。我要有事實的依據,然後靠想像力推斷出有一般性應用效驗的理論。我認為,單憑幻想想出來的理論,大都荒誕不經,沒有實際的用場。愛因斯坦憑空想出相對論的例子,是愛氏的天才專利,與我這個凡夫俗子是扯不上關係的。

機緣真的是巧合了。我在香港大學的職位,是舉世獨一無二的中國經濟訊息接收站。無論是學術性的、在商言商的、多個研究中心的、北京智囊的——種種有關中國的訊息,每天都傳到我的辦公室。這些訊息,大都很容易就得到證實,那就使我一步一步地想下去而作出推斷。

很幸運,在回港之前,我接受了英國經濟事務學社(Institute of Economic Affairs)的邀請,在一九八一年寫出《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的道路嗎?》那本小書(八二年出版)。其中有一章是純理論的,作出實證分析,又有一般性應用效驗,是我後來用以推斷中國發展的基礎。這個理論基礎讓我舉一反三,使我能看到某些變化的一點蛛絲馬跡就推斷跟著而來必會發生的事。自一九八三年末起,我在《信報》及《經濟日報》發表了逾百篇關於中國經改的文章,其中屢下推斷,差不多百發百中。這不免使人覺得(誤解)我這些文章對中國起了「影響」作用。

在推斷中國經濟發展的演變中,我只犯過一次大錯——並非理論不成,而是用得不夠小心。那是關於放開價格管制的問題。當鄧、趙在一九八八年春天要硬闖而放開價格時,我是贊成的。特權分子因為有價格管制而從「倒賣」中得益,放開價格可以廢除這特權而一舉兩得,「硬闖」看來是正著。但我當時的重要失誤,是忽略國營企業林立,而這些企業中的員工,做與不做都有差不多的收益,一旦放開價格,問題就出現了:生產不會因為放開價格而跟著急速上升。這樣一來,放開價格沒有生產急升的支持,工人只見物價起,而工資卻裹足不前,怎會不怨聲載道?特權階級反對,員工也反對,是以為難。

一九九一我在瑞典見到佛利民時,就對他解釋:在國營企業林立的情況下,價格不可以隨便地「放」;放開價格是需要有大量私產化的支持的。他聽後,點首同意。

在這一連十篇關於中國問題的文章之結尾處,我要重複表達我對中國經濟革命的欣賞。然而個人認為,雖然政府可以不放棄資產的所有權而維護社會主義的形象,在政治上大為可取,不過,總是要付出點縛手縛腳的代價。東歐的捷克,開門見山,擺明要放棄共產,不管社會主義為何物,以大手筆出售「國產」的辦法來推行私產制,只三年工夫就欣欣向榮。要顧全「社會主義」的面子而不放棄所有權,在理論上可行,但在意識上這會給特權分子諸多借口,左推右搪地維護或增加自己的權益。

十多年來,中國經濟革命真的是一日千里,可是到了今天,困難重重。捷克看來是後發先至,再過幾年,甚有可能走在中國的前頭。當然,捷克國小,事情遠為容易處理,但我們不可忽略,他們執掌政權的頭頭,曾經在芝加哥的經濟學「少林寺」學藝,對共產或社會什麼主義視如糞土也。


二○○二年後記

此文最後提到東歐捷克的例子,一九九三年的高評價是對的,可惜曇花一現,過了幾年我到那裡的布拉克一行,覺得其經濟情況遠不及中國。後來我與佛利民提及捷克使我失望,他說曾在芝大學藝的那位頭頭似乎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變了質。

個人認為中國的經改比東歐的辦得好得多,一個重要因素是中國沒有把政改放在經改之前。那是說,改革是不可靠民主投票的指引而有大成的。民主投票是要有相當完善的憲法,清楚地界定了人民的權利與保障,才可以考慮推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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