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18, 1996

蘇學士

九月十八日(九六年)晚上準備孤注一擲,打長途電話到紐約的佳士得去,競投一幀蘇東坡的書法。我打算以估價的三倍為限,志在必得,殊不知敗走麥城,給一個台灣人買去了。(說來也巧,蘇公有一首贈友之詞,結句是:「要賭休癡,六隻骰兒六點兒」。好像是勸我不要投此一「注」似的。)

那幀書法很小,只有一平方英尺。字寫得平平,嚴格來說不算是書法。是蘇學士寫的一封簡短的信。有些書法家——像二王、米芾、王鐸等人——寫信時分明是以書法下筆,但像蘇東坡那樣不滯於物的人,寫信就是寫信,字寫得怎樣是沒有關係的。那是說,他書寫時沒有刻意地以書法為之。

我希望能買到那小幀書法,是因為我是蘇東坡迷,而那作品開門見山,絕對是蘇前賢的真跡。開門見山的蘇氏墨寶,在博物館可以見到,但個人所見過的、流傳於民間的三幾張,只有佳士得拍賣的這一張不用專家細說端詳。

我不是個崇拜偶像的人。但在中國歷史上,沒有誰可以像蘇東坡那樣令我五體投地。論詩,世稱蘇、黃;論詞,世稱蘇、辛;論書法,世稱蘇、黃、米、蔡;論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論賦,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據說蘇軾的畫也甚了得,但今天的人似乎沒有機會看過。歐美的觀點,指蘇東坡是中國歷史上最傑出的藝術評論家。

這個幾乎樣樣是中國歷史上之「最」的人,胸襟廣闊,風趣幽默,既可愛而又可敬可畏也。真的不可思議!

中國歷代人才輩出,但論才華沒有半點可以爭議的,就只有蘇東坡一人。他是個重要的哲學家,而我又認為,假若他從事科學研究,他也會有很大的成就。

試舉一些「科學」例子吧。「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說水,知道物質不滅之理;「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說月,知道缺月還是整個沒有變;「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知道「經濟物品」與產權的重要關係;「惟江上之青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知道「免費物品」的正確經濟學概念。「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好一個「古難全」!這永恆的「缺憾」,也是自然的規律。

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的是。令人驚歎的,是蘇學士在詩、詞、歌、賦上隨意揮灑,好像是閒話家常,把科學上的創見寫得那樣優美,文采斐然的,不由得使我意識到,就算我自己的才華再高十倍,也不可能辦到。

蘇東坡生長在一個君主專政的時代,人在江湖,他吃的是官飯。政治上的事,他不想管但也身不由己地身陷其中。他在文藝創作中若寫了一兩句皇帝不喜歡聽到的話,就可能大難臨頭,不知要被貶到哪裡去(烏台詩案的坐牢與被貶,是其中的例子)。

是的,在蘇東坡時代的創作自由,雖然比毛澤東時代好一點(至少他謫居黃州、惠州、海南島時能自由地寫下不少佳作),但與我們今天的自由相比,卻差得遠了。

試舉一個重要的實例吧。蘇學士的前《赤壁賦》,是一百分的文章,我們怎樣讀也不容易找出哪裡會有開罪皇帝的地方。但蘇學士寫了之後,收藏起來,不敢輕易讓外人讀之。後來過了一段日子,朋友向他求文,他就手書該賦送去(墨跡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並加上如下數語:

「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

為人曠達的蘇軾,而說「多難畏事」,實沉痛之言也。他寫了一篇自己明知是千載難得一見的絕妙文章——動人之賦——卻只能留給自己欣賞!這樣的創作環境,竟然出了一個百代為之喝采的蘇東坡,真的是異數了。

這樣的一個人,九百年前的學士,在下願意出價三萬港元買他一個字——這樣「出價」,一償自己的一個心願,一訴仰慕之情,非為甚也。但(那墨寶)卻買不到。我惟有「書空咄咄」地背誦蘇前賢的文字,背了個多小時,倦極而眠。

我是因為懂得背誦蘇學士的文字,而感到不枉此生。至於什麼、什麼英雄豪傑,我是連想也懶得去想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蘇東坡說的。

蘇東坡自己呢?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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